又过了五六日，萧翊的伤势在郎岩留下的药方和萧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持续好转。
伤口愈合良好，不再红肿渗液，脉搏也日渐平稳有力。
然而，人却依旧沉睡，仿佛陷入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漫长梦境。
郎岩医嘱中提到的“尝试唤醒”阶段已到，众人每日在他耳边说话，用温毛巾擦拭他的手臂脸颊，甚至萧晴会小声读些他以前爱看的书简，可榻上的人，除了睫毛偶尔微微颤动，再无更多反应。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消耗着每个人的心力。
萧夫人日日守在榻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神时常空洞地望着昏迷的儿子，仿佛灵魂也跟着沉寂了。
萧老夫人强撑着精神主持家务，但鬓边白发添了许多，捻动佛珠的手指总是不自觉地发抖。
唯有萧晴，在巨大的变故和压力下，竟飞快地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行事越发沉稳周到，成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实际上的支撑。
小满几乎将沈家货栈和潭垌乡的田地抛在了脑后，全心全意守在萧家。
煎药，换药，帮萧晴处理家务，宽慰两位长辈，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陀螺，不停旋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外界的风雨和内心的焦灼。
然而，外界的风雨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金花来了几趟，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头两次，她见小满全心扑在萧翊身上，萧家又是这般光景，那些关于货栈的坏消息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强笑着问了几句萧公子病情，留下些从电白带回的海产干货便走了。
第三次来，金花的脸色已十分难看，将小满拉到僻静处，声音又急又低：“小满，不能再拖了！良德这边，咱们货栈的生意……快被挤兑得做不下去了！‘广源号’、‘丰泰号’那几个，跟疯了似的，不仅压价，还到处散播谣言，说咱们沈家货栈的药材以次充好，山货掺假！以前几个老主顾，现在见了阿土都绕道走！电白那边，阿远也来信，说铺子刚有点起色，就有人找上门，暗示我们‘不懂规矩’，再这样下去，怕是铺面都难保！”
小满听得心头冰凉，嘴唇紧抿。
她知道郑焕不会罢手，却没想到攻势如此凌厉歹毒，这是要彻底毁掉沈家货栈的信誉和生路。
“还有，”金花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恐惧，“阿远在信里还说……他听到些风声，说雷州那边……不太平。有商船被劫，死了不少人，官府压着没敢声张。他让我提醒你，千万小心……萧公子的事，会不会也……”
小满一把抓住金花的手，指尖冰凉：“金花，这话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我哪敢乱说！”金花连忙摇头，“就是想着萧公子这伤……还有咱们这接二连三的事，心里头害怕。”
小满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
雷州商船被劫，死人，官府压消息，这和吴承宇含糊其辞的描述隐隐对上了，这不是偶然，绝不是！
“货栈现在具体情况如何？”小满强迫自己冷静。
“库存积压严重，这个月租金还没交，已经来催过两次了。伙计们工钱也欠了半月，人心惶惶。阿土勉强撑着，可他也快顶不住了。”金花都快哭出来了，“小满，你得回去拿个主意啊！再这么下去，咱们的心血就全完了！”
小满闭了闭眼，一边是昏迷不醒恩情似海的萧翊和濒临崩溃的萧家，一边是自己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基业，伙计的生计，还有跟随她试种受损的多亲们尚未兑现的承诺，两边都是沉甸甸的责任，都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
最终，她哑声开口：“金花，你再容我两日。等萧公子情况再稳定些，我一定回去。”
可就在第二日傍晚，货栈的伙计阿土满头大汗地直接寻到了萧家，脸白得吓人，见了小满，声音都带了哭腔
“小，小满姐！不好了！官府……官府的人突然到货栈，说要查封盘点！说咱们……咱们涉嫌囤积居奇，扰乱市易！还把店里剩下的货都贴了封条！我、我拦不住啊！”
“什么？！”小满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
囤积居奇？
这罪名在唐律里可大可小，尤其是在这战乱未平，物资紧缺的时候，若被坐实，轻则罚没家产，重则流徙！
萧老夫人和萧夫人也被惊动，从里间出来。
听闻此事，萧老夫人脸色一变，萧夫人则紧紧抓住小满的手，声音发颤：“怎么会这样？这……这分明是诬陷！”
小满知道，不能再等了，郑焕，或者他背后的人，已经动用了官府的力量。
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最狠辣的一击。
她定了定神，对萧老夫人和萧夫人深深一福，声音艰涩却清晰：“老夫人，伯母，萧公子这边，有郎少峒主的药方和晴妹妹照料，伤势已无大碍，只是需要时间苏醒。如今我家中铺子遭人构陷，事关存亡，我……我必须回去处理。恕小满不能继续在此侍奉了。”
萧老夫人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眼中满是疼惜和不忍，她握住小满的手，枯瘦的手指用力：“孩子，难为你了……自家遭了那么大的事，还为我们奔波操心这么多日。你快去，莫要耽搁。翊儿这边有我们，你放心。”
萧夫人更是泪眼婆娑，将小满搂进怀里，哽咽道：“好孩子，是我们连累了你，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人……心肠歹毒啊！”
萧晴默默地为小满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
送小满到院门口时，萧晴忽然拉住她，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小心包裹的东西，塞进小满手里。
“小满姐，”萧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这是前几日，我帮大哥换下血衣时，从他贴身中衣的暗袋里找到的。当时沾了血，我洗干净了。我想……这应该是大哥要给你的。”
小满疑惑地解开素帕，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发簪。
簪身是深褐色的沉香木，被打磨得温润光滑，泛着幽暗的光泽。
簪头被巧妙地雕成了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层叠，线条简洁而传神，莲心处还嵌了一颗极小，却色泽温润的米珠，宛如晨露。
雕工算不得顶级繁复，却自有一股沉静古雅的韵味，更重要的是，那沉香木的材质和纹路，小满一眼便认出，与她枕边那块极其相似。
这是，萧翊在雷州时买的？还是……他自己削刻的？
小满握着这支犹带淡淡沉香气息的木簪，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起上次离开雷州那天，萧翊将那块沉香木块给她时，他还说过：“岭南多瘴，此香可安神辟秽。”
当时她并未多想，如今看着这朵沉香木雕成的莲，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忽然串联起来。
他偶尔落在她发间的目光，他话到嘴边又止住的瞬间，他在货栈遇袭后那句沉静的“别怕，有我在”。
“大哥他……或许早就想给你了。”萧晴看着她怔忪的神情，轻声说，“只是还没来得及。小满姐，你收着吧。我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能醒，但这东西，理应给你。”
小满喉咙发紧，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沉重淹没。
她将发簪紧紧攥在手心，木质的温凉透过皮肤传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将发簪小心地塞进胸前衣襟内袋，贴身放好，对萧晴努力笑了笑：“谢谢晴儿。等我处理完货栈的事，再来看你哥哥。”
“小满姐，保重。”萧晴红着眼圈，用力点头。
刚出萧家所在的巷口，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的金花便一把拉住她：“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出来了！快走！货栈那边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
两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朝着货栈奔去。
胸口那支木簪随着跑动轻轻硌着皮肤，微凉的触感却奇异地让小满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她不能乱，沈家货栈，还有那么多人指望她。
远远地，便看见沈家货栈门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
铺面的门板紧闭，上面交叉贴着盖有县衙朱红大印的封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两个穿着青色皂隶服，腰挎铁尺的差役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脸色不善地驱赶着靠近的人群。
阿土和另一个伙计被拦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上前。
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稳了稳呼吸，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挺直脊背，迈步走了过去。
“官爷。”小满走到近前，福了一福，声音清晰而镇定，“民女沈小满，是这间货栈的掌柜。不知小店所犯何事，劳动官爷前来查封？”
那两个差役斜眼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是个年轻女子，眼中轻视之色更浓。
其中那个满脸横肉的班头模样的差役嗤笑一声：“你就是掌柜？哼，有人告发你们沈家货栈囤积肉桂，八角等紧俏药材，操纵市价，意图牟取暴利，扰乱良德商市秩序！奉县尊老爷之命，特来查封盘点！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囤积居奇？”小满面色不变，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朗声道，“官爷明鉴。我沈家货栈自开业以来，一向守法经营，所有货品皆明码标价，何来操纵市价之说？至于囤积……”
她看向那班头，“敢问官爷，所谓‘囤积’，数量几何？可有明文案卷？我货栈库房现存肉桂不过两箱，八角三箱有余，皆是日常周转之数，离‘囤积’二字，怕相差甚远吧？良德城中，比我家存货多的商号，恐怕不止一两家。”
她言辞清晰，有理有据，围观众人中有些与沈家打过交道的，也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那班头被她问得一噎，脸上横肉抖了抖，蛮横道：“有没有囤积，不是你说了算！官府接到举报，自然要查！封条已下，有什么话，到公堂上跟县尊老爷说去！现在，立刻让你们的人让开，我们要入库清点！”
说着，他就要挥手让手下强行破门。
“官爷且慢！”小满上前一步，挡在门前，虽然身形单薄，气势却丝毫不弱，“既然官府要查，民女自当配合。只是，按照杂律，凡官府查封民产，需有正式文书，载明事由，查封物品，执行吏员，并需当事人在场见证，签字画押。敢问官爷，查封文书何在？可否让民女一观？若无文书，仅凭二位官爷口说，便要强行破门查封，恐怕……于法不合吧？”
她竟然搬出了《唐律疏议》！
那班头和另一个差役都愣住了，他们惯常欺压些不懂法的升斗小民，哪想到一个商户女子居然能说出律条来？这年头，识字懂法的女子可不多见。
班头脸上有些挂不住，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这女子，好生刁滑！官府办事，难道还要向你交代不成？再不闪开，休怪铁尺无情！”
金花在一边看得心急火燎，生怕小满吃亏，想上前又被阿土死死拉住。
小满却毫无惧色，反而微微提高了声音，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民女并非刁滑，只是依法询问。我大唐自有法度，便是县尊老爷在此，也当依法行事。若官爷执意无文书便要查封，民女虽是一介女流，也只好拼着这铺子不要，去州府，去经略使衙门，问一问这‘王法’二字，到底还作不作数！想必在场诸位乡邻，也都想看看，这良德县衙，是不是真的可以不教而诛，无法无天！”
她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不仅点明了依法抗争的途径，更巧妙地将围观民众拉到了“王法公道”的同一立场。
果然，人群中议论声更大，甚至有人出声附和。
“是啊，总得有个说法！”
“封店也得有文书啊！”
两个差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们奉命前来，上头的确只给了口头吩咐，让他们“找由头封了沈家货栈，盘查一番”，哪有什么正式文书？本想吓唬一下了事，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这女子不仅懂法，还敢硬顶，更煽动了民意，事情若真闹大，他们这些小吏可担待不起。
班头眼神闪烁，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嘴里却还硬撑着：“你……你休要胡言！扰乱公务……”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何事喧哗？”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深绿色官服，头戴黑色幞头，约莫五十多岁的官员，带着两名随从，正从码头方向踱步而来。
看其服色，应是县衙的佐贰官，可能是县丞或主簿。
那班头如蒙大赦，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张县丞！您来得正好！这沈家货栈涉嫌囤积居奇，小的奉命前来查封，但这女掌柜百般阻挠，还口出狂言，诽谤官府！”
来的正是良德新上任的张县丞。
他目光扫过现场，落在小满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审视。
小满不慌不忙，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民女沈小满，见过张县丞。并非民女阻挠，实是这二位差爷前来查封，却无官府正式文书，民女依法询问，反被斥为刁滑。我沈家货栈清白经营，不知所犯何法，还请县丞明示。若有文书法条，民女绝无二话，立刻配合官府查抄。”
她将“依法询问”，“清白经营”，“查抄”几个词咬得很清晰。
张县丞沉吟片刻，他自然知道这次查封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是县令得了某方面的“示意”才让他派人来的。
但眼前这女子如此镇定且通晓律法，背后是否也有倚仗？
而且围观者众，若处理不当，确实容易惹来非议。
如今朝廷对地方吏治颇为关注，尤其是岭南这种羁縻之地，闹出民变可不是好玩的。
“嗯，”张县丞捻须缓缓道，“查封商户，确需文书。或许是下面的人办事急躁了。”
他瞪了那班头一眼，“既然沈掌柜提出异议，那今日便暂不查封。”
班头连忙低头称是。
张县丞又看向小满，语气放缓，却带着官腔：“不过，既然有人举报，官府也不能不查。这样吧，沈掌柜，你这货栈，暂且歇业三日。三日之内，将你所有货品的进货凭证，销售账册，库存清单，整理齐全，送到县衙户房备查。若查明确无囤积操纵情事，自然还你清白，准你开业。如何？”
这是以退为进，不查封，但勒令歇业，并要查账。
三日时间，足够让本就风雨飘摇的货栈雪上加霜，客源进一步流失，查账更是麻烦，鸡蛋里总能挑出骨头。
小满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县丞明断。民女遵命，三日内必将账册凭证送呈县衙。只是……”
她抬眼，目光清澈地看着张县丞，“民女也有一事相求。”
“讲。”
“举报之人，空口无凭，便累得小店歇业，声誉受损。若三日后查证民女店铺清白，还请县衙出具公示，以正视听，并……”她顿了顿，“依律追究诬告之责。否则，人人效仿，良德商市，恐永无宁日。我想，这也不是县尊老爷和陈县丞乐见的。”
她不仅要求恢复名誉，还要反将一军，要求追究诬告！此言一出，连张县丞都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好硬的心气，好周全的思虑！
“此事……本官自会斟酌。”张县丞没有明确答应，但态度已然不同，“你先备好账册吧。”
说完，他不再多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那两个差役也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渐渐散去，但议论声未止，看向小满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和同情。
直到人都走光，小满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微微松垮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金花和阿土他们连忙围上来。
“小满！你太厉害了！”金花又惊又佩，拉着她的手，“刚才可吓死我了！”
阿土也激动道：“掌柜的，你可算回来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小满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袭来，强撑着吩咐：“阿土，先把歇业的牌子挂上。金花，你帮我把所有账册，进货单，契约都找出来，我们连夜整理。另外，去打听一下，今天这事，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她绝不相信是普通的举报。
“好，我这就去！”金花应道。
小满转身，想推开货栈的门进去，手刚碰到门板，眼前却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连日的奔波劳碌，萧翊重伤的惊吓，货栈危机的重压，方才与官府对峙的心力交瘁，还有怀中那支沉甸甸的木簪所代表的复杂心绪。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终于击垮了她强撑到极限的精神和身体。
“小满！”金花的惊呼声在耳边变得遥远。
小满只觉得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下倒去。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看到金花和阿土惊慌失措扑过来的脸，感觉到胸口那支木簪硌着的微痛，鼻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沉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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