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温热的白粥下肚,带来些许暖意,却远远无法驱散盘踞在陈磊心头的冰冷与沉重。他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左手依旧能感受到那只粗瓷碗残留的温热,右手无意识地搭在厚重的石膏上,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腿上,然后又移向水泥地面那些不规则裂纹,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自己支离破碎的过去。
林秀雅收拾了碗筷,正依靠手臂的力量,扶着墙壁,缓慢地挪向灶台边的小水池。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细微的喘息和衣料摩擦墙壁的窸窣声。她没有再看他,或许是刻意避开他那带着探究与悲悯的视线,也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默默承受所有这些艰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只有里屋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微弱的鼾声,证明着那位生病的老人暂时陷入了沉睡。
就在这时——
“砰!”
出租屋那扇本就不算牢固的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屋内死寂般的沉默。
一个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带着一股外面的、清冽而鲜活的气息。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有些松散歪斜的羊角辫,身上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子,只是那褂子下摆和裤腿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有些已经干了,变成灰褐色,有些还带着湿漉漉的深色痕迹。她跑得气喘吁吁,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汗水混合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泥水,在她脸颊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她一进门,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屋内的情形,就带着哭腔,朝着林秀雅的方向大声喊道:
“妈!妈!不好了!咱家的鸡……芦花鸡……丢了!我刚去看,笼子门开了,里面空了!肯定是……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声音又急又慌,带着孩子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伤心。那只芦花鸡,或许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能提供些许营养和零钱的宝贵财产。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哭喊,让陈磊浑身一凛,下意识地抬起头。而正在水槽边艰难清洗碗筷的林秀雅,更是身体猛地一颤,手里那个本就边缘有豁口的搪瓷碗差点脱手滑落。她急忙扶住水槽边缘稳住身体,转过身,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焦急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奈。
“小梅!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进门轻点!奶奶刚睡下!”林秀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焦头烂额的疲惫。她看了一眼被叫做小梅的女孩满身的泥点,眉头皱得更紧,“你又跑去哪里野了?弄得这一身泥!”
林小梅被母亲一训,哭声顿了一下,但随即更大的委屈涌了上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我去……我去河边草垛那边找了……没有……到处都没有……呜……那只鸡最能下蛋了……”她一边哭诉着,一边下意识地朝着屋内走来,目光扫过坐在轮椅上的陈磊时,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双哭得红肿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和看她母亲时截然不同的、属于孩子的、直白的陌生与好奇,但很快又被丢失芦花鸡的巨大悲伤所淹没。
她径直跑到林秀雅身边,像是寻求庇护一般,紧紧抱住了母亲那依靠在墙边才能站稳的腿,将满是泪水和泥痕的小脸埋在林秀雅洗得发白的裤子上,呜咽着。
林秀雅看着女儿这副模样,眼神复杂,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无力。她伸出那只还算干净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梅的后背,声音沙哑地安抚:“丢了就丢了吧,别哭了,人没事就好……以后别一个人跑那么远……”
陈磊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这个小女孩,林小梅,是他的……女儿?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他看着那个紧紧抱着林秀雅、因为丢失一只鸡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奇异而陌生的情绪,那不是父爱,至少不完全是,更像是一种……责任感的雏形,混杂着对这个贫困家庭更直观的认知所带来的刺痛。
一只鸡的丢失,在这个家里,似乎都是一场需要哭泣的灾难。
林小梅依旧在抽噎着,抱着母亲不松手。林秀雅安抚着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担忧地望向里屋的方向,生怕这边的动静吵醒了刚刚睡下的老人。
就在这时,沉浸在悲伤中的林小梅似乎为了调整一下姿势,抱着林秀雅腿的手臂松了松,脚下无意识地挪动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她那沾满湿泥的裤腿,不偏不倚地,蹭到了陈磊放在轮椅踏板上的、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腿裤管上。
深褐色的、湿漉漉的泥点,立刻在那条本就有些脏旧的裤子上,留下了几团清晰而刺眼的污迹。
冰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隐约传到石膏表面的皮肤。
陈磊的身体微微一僵。
林小梅也察觉到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了一眼被自己弄脏的裤管,脸上闪过一丝做错事般的心虚,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悲伤盖过。她只是扁了扁嘴,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
陈磊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双眼睛!
那双因为哭泣而泛红、还带着孩童稚气和水汽的大眼睛,在抬起的刹那,眼底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与她的年龄和此刻悲伤情绪极不相符的……狡黠?
那眼神极其短暂,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它混杂在泪水与委屈之中,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幽暗磷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察言观色般的机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就是这一闪而逝的眼神,像一把生锈却尖锐的钥匙,猛地捅进了陈磊记忆深渊的某个锁孔!
“轰——!”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无数浑浊的、破碎的画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雪片,疯狂地翻涌、碰撞!
冰冷的河水……窒息的感觉……绝望的挣扎……
而在那一片混乱与死亡的阴影边缘,就在他坠河前的那一刻,岸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模糊不清,被翻滚的河水和水汽扭曲,但他(她)的眼神……他(她)看过来的眼神!
冰冷,得意,带着一种阴谋得逞后的、残忍的狡黠!
那个推他下河的人!
那个眼神……那个眼神……与刚才林小梅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丝极细微的狡黠,竟然……有着某种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呃……”陈磊猛地闷哼一声,左手死死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太阳穴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那层记忆的壁垒钻出来。
是他吗?那个推他下河的人,是林浩?那个据说是他兄弟,却骗走了地契,还欠下高利贷的林浩?
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股剧烈的头痛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用力闭上眼睛,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量冷汗,脸色变得比林秀雅还要苍白。
“你怎么了?”林秀雅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也顾不得安抚还在哭泣的小梅,急忙挪动过来,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腿又疼了?”
陈磊无法回答,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粗重地喘息着,试图平复脑海中那翻江倒海般的冲击和剧痛。
林小梅也止住了哭声,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轮椅上这个脸色惨白、表情痛苦的“陌生”父亲,那双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孩童的茫然和一丝害怕。
陈磊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满脸担忧的林秀雅,落在了那个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怯懦的小女孩身上。
羊角辫,泥点,哭泣的脸……
还有那惊鸿一瞥、与记忆碎片中推人者极其相似的……狡黠眼神。
这个“家”,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危机四伏。
冰冷的寒意,如同河底的水草,再一次无声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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