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句“好好学，别半途而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刘致远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这并非鼓励，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裹挟着无奈与认命的托付。年节过后的清河市，积雪消融，露出底下灰败的地面，如同这个家庭剥落了喜庆伪装后，露出的窘迫底色。
刘致远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敏锐，观察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母亲买菜回来的篮子，变得轻飘了许多，里面多是些降价处理的蔫蔬和耐储存的土豆萝卜。饭桌上，荤腥成了偶尔的点缀，连炒菜时倒油，母亲的手都会下意识地抖一抖，生怕浪费了一滴。她身上那件蓝布围裙，边缘已经起了毛球，像这个家庭日渐磨损的元气。这些变化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地告诉刘致远：风雨欲来。
父亲的变化则更为内敛。他不再仅仅蜷缩在厨房的角落与烟雾为伴，有时，他会拿起刘致远随手放在桌上的、从计算机培训班带回来的教材，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些印着“doS命令”、“bASIc语言”的陌生铅字，眼神空洞，仿佛想从这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里，窥见一丝能让这个家安稳下去的密码。这种无言的探究，比之前的暴怒或冷暴力，更让刘致远感到心酸。父亲的权威，正在被现实的无力感一点点蚕食和瓦解。
这三座大山——父亲的沉默、母亲的节俭，家庭未来的不确定性——沉甸甸地压在刘致远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文化局的工作，在这种心境下，变成了一种痛苦的煎熬。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老赵喋喋不休地谈论他那只宝贝蝈蝈的品相和叫声，刘致远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烦躁直冲头顶。那些曾经只是觉得无聊的会议，文件和人际应酬，此刻都变成了消磨生命，阻碍他寻找出路的绊脚石。他甚至开始嫉妒小李那种没心没肺、对南下还抱着浪漫幻想的热情，至少，小李身上还没有拴着如此沉重的家庭镣铐。
“一个人意识到责任，往往始于发现父母的脆弱。”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此前所有关于自我实现的狂热幻想。
唯一的喘息之机，是每周两次的计算机培训班。尽管那两台老旧的“中华学习机”依旧故障频出，尽管老师的水平有限，但只有坐在那间充斥着机器散热气味和键盘敲击声的教室里，刘致远才能暂时从家庭的低压氛围中逃脱出来。当屏幕上终于按照他的指令显示出正确的运算结果，当那些原本陌生的代码逐渐变得有迹可循时，他会获得一种短暂的、掌控命运的错觉。这微小的成就感，是他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也是支撑他继续“造舟楫”的动力。
然而，现实的引力无处不在。一天下课，培训班的老师，那位戴着深度眼镜的高中物理老师，私下里找到他，搓着手，有些为难地说：“刘同志，咱们这个班下个月可能就办不下去了。设备太老，总坏，维修费都凑不齐了。而且，说实话，学这个，在咱们这儿，用处真不大。”
这话像一盆冷水，将刘致远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热情浇灭了大半。连这唯一的希望之火，也如此微弱，随时可能熄灭。
家庭的低气压，工作的无望，学习的前景渺茫……这一切，都让他更加频繁地想起那个遥远的充满可能性的南方，想起陈静递过来的那张名片。那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如果现在去深圳，是不是能更快地赚到钱？是不是能真正帮到家里？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现实的、冷酷的诱惑力。他将那张名片从抽屉深处翻出来，放在台灯下反复端详。“陈静”两个字，仿佛带着深圳特区特有的速度和效率光环。他几乎能想象到，拨通那个号码后，可能会开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忙碌、充实、报酬丰厚，能够迅速改变他和家庭的处境。
但每一次，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电话拨盘时，秦雪娇的影子便会清晰地浮现出来。她信中的字句，她站在柳溪镇中学门口的浅笑，她关于“共同打造诺亚方舟”的约定……这些画面像一道清澈的溪流，试图冲刷掉他心中那些功利的泥沙。选择陈静暗示的道路，似乎是对他与雪娇之间那份纯粹情感的背叛，是对他们共同构建的精神家园的玷污。
就在他内心这两个“我”日夜不休地激烈斗争时，母亲出事了。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母亲在擦拭窗户时，脚下的旧凳子突然散架，她整个人摔了下来，扭伤了脚踝，疼得脸色煞白。刘致远和父亲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床上，看着母亲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和脚踝上迅速肿起的青紫色，刘致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父亲翻箱倒柜地找红花油，嘴里不停地念叨：“早就说这凳子不稳了，早就说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慌乱的焦急。
刘致远跑去街道卫生院请大夫，来回奔跑中，寒风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在这个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家是何等的脆弱，任何一点意外的风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作为这个家目前唯一拥有“稳定”收入的年轻人，必须成为那根更结实的支柱。
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混合着对父母的深切心疼，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之前所有关于理想、关于爱情、关于远方的纠结，在母亲痛苦的呻吟和父亲慌乱的身影面前，似乎都退居次席，变得奢侈而遥远。
安顿好母亲，送走医生，夜色已深。刘致远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他没有开灯，就让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
父亲的托付、母亲的伤病、家庭的窘迫、工作的鸡肋、爱情的两难、南方的诱惑……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紧紧束缚。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深圳，那个灯火辉煌、传说中充满机会的地方，此刻显得无比遥远。
陈静的名片，就放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在朦胧的夜色里，只是一个模糊的白色方块。
而他写给秦雪娇的、那封报告母亲受伤、倾诉内心巨大压力的信，才刚刚开了个头，便难以为继。
他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真正的绝境，无论朝向哪个方向，都可能面临无法承受的失去。
在沉重的黑暗与窒息般的寂静中，一个此前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走？还是留？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不容他再拖延和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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