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光五年的上元节后,大爷前脚收拾戎装赶赴边关就职,二少爷、李椒和堂少爷李宇后脚就启程去了代郡。义父也打算这两天就启程回陇西,只有二大爷因为京中酬和之事较多,还打算在长安盘桓几日。
我记得那天是正月十八,因为逢八我和李敢、李胖虎都是白天执勤,天黑之前就能回到府中吃晚饭。
那天的天气很好,月亮很亮,也还算圆。到得戌正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叩门。
我和李胖虎住的屋子在前院,离大门近,我听力又比较好,叩门声很快将我吵醒。
我听见看门的老仆人已经先走到门前,大声问门外是什么人,门外并不应答,只是继续敲门,那声音并不大,还挺有节奏,敲几下,停一会儿。
我估计看门的老仆人不大敢开门,有心去帮他壮胆,但我自己胆也挺怂,于是推醒了李胖虎。我和李胖虎披上衣服来到屋外,李胖虎打着哈欠道:“奶奶的,这么晚了是什么人?”
看门的老仆人看见我和李胖虎两个大小伙子出来顿时有了胆量,便将门闩直接打开了。打开门闩后只见一位奄奄一息的妇人半躺在门前,萧瑟寒风里只穿着素色的单薄内穿衣裳,衣裳上还有斑斑血迹。
我和胖虎见状赶紧上前帮着老仆人将那妇人抬进了府内,那妇人面色煞白,嘴角还有半干的血沫子,见我们将她抬进院内,她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虚弱的说了声:“救我。”就晕厥了过去。
我用义父教我的医术叩了一下这位妇人的脉门,脉象虚浮,应该是气血两虚所致。
我们正准备关院门,只见门外黑夜中快速走来几条身影,为首那人指着我们的大门道:“在那里!”说着几人一齐向我们这边跑了过来。
走到近前,为首的一人指着妇人道:“把她给我们交出来!”李胖虎头一昂,上前喝道:“跟谁说话呢?睁大狗眼看看这是哪里!”说着宽阔的身板横在门前,将我和老仆人及妇人拦在了身后。
为首那人命人点起火把,举起来对着李家府邸的门头照了照,突然面露鄙夷之色道:“我以为迷路闯到哪家王侯府邸了呢,不就是托我家侯爷关系僭制盘下的寻常宅邸吗?”那厮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后面跟着的跟班也笑了起来。
我在火把照耀下见为首那厮有些眼熟,想了想对李胖虎低声道:“应该是曲逆侯府的人。”虽然自从大爷隔空骂过陈何以后两家来往少了,逢年过节也就是着下人发个帖子彼此送点简单的礼,不过毕竟离得近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记人也算过目不忘,那厮的脸我记得。
认出是隔壁曲逆侯府的下人后我便让老仆人去后院喊义父和二大爷,自己则一边扶着半昏迷的妇人,一边帮李胖虎掠阵。
李胖虎穿着羽林军的制服,他将腰牌在陈何府上那几个下人面前晃了晃,道:“少他娘的狗眼看人低!现在是夜禁时间,小爷宰了你们再交给中垒尉衙门你们也是白死!”
李胖虎身形魁伟完全不惧陈何家的仆从,我相信如果干起架,那几个仆役也绝不是李胖虎的对手——不用我插手,插手意义也不大。
那几个陈何家的仆从不知道身形如山的李胖虎究竟是李家的什么人,见李胖虎掏出羽林军中垒尉的腰牌内心便有点慌了。领头那厮强装镇静道:“那妇人是我家侯爷买的女奴,因为不听话被侯爷责罚了兀自逃跑,沿着明渠找了她一个来回,不想她跑到你们府上来了!”
“我不是奴籍!”那女子虚弱的挣扎着道,“我是被陈何掳走的。”说完又半昏迷过去。
在我内心里,我是相信这个妇人的话的,因为她操着纯正的三辅冯翊地区的口音——操那个口音的正常不会是奴籍。
这时,义父先自在老仆人的带领下挑着灯过来了。我忙将妇人交给老仆人搀扶,跟义父简单说了来龙去脉。我故意大声告诉义父那妇人操着纯正的冯翊口音。
义父点点头,扣了一阵那妇人的脉门,然后对那几个家伙道:“今天夜深了,让巡城的中垒尉看到你们几个恐怕没好处。这妇人现在脉象虚弱得紧,在我们李家也绝跑不了,有什么计较明天天亮让你们侯爷和我二哥代郡太守李蔡说吧。”
那几个家伙还没决定怎么处理,李胖虎已经上前一把将为首那厮推出去。那厮力气显然远不及胖虎,被推了一个趔趄。正要开口骂人,李敢穿着中垒尉未央营司马的制服走了过来,他过来的路上应该是大致听到了事情的原委,指着那厮道:“你敢吐一个脏字,你家三爷爷今天就以中垒尉营司马的身份将你们几个擅闯宵禁的鸟人先斩后奏了!”
那厮应该是认识李敢的,至少凭中垒尉司马的制服和李敢自称“三爷爷”也能猜出来,只得灰溜溜的回去了。
待陈何府上的家丁走远,义父让仆人将那妇人抬进了内院,又说了个药方,让我给妇人熬药,同时让老仆人去厨房给妇人弄点蜂蜜水喝。
我给妇人熬好药的时候她已经被使唤婆子喂过蜂蜜水,她气色略好了点,我将药碗递到她面前,她虚弱的向我点点头,表达了谢意。
这时李敢已经回去陪还在坐月子的媳妇,二大爷来了,他和大爷在院中低语着什么,我听不真切。
妇人喝完药,有使唤婆子找来一条热毛巾给她,她用毛巾擦了擦脸,又擦去了嘴角的血痕。
我总觉得她看着面熟,看了她真容,忽然想起来她和前一年李敢娶媳妇时李敢媳妇家的一个亲戚挺像的,于是试探问道:“大姐,请问您是不是敢少媳妇家的亲戚?去年敢少和少夫人成亲的时候,我仿佛见过您。”
那妇人虚弱的点点头,道:“我是良娣娘家表姐田氏,小字媚儿。刚才我想叫住李敢来着,可是太虚弱了张不开口,不想李敢没认出我,你先自认出来了。刚才在门口真是谢谢你们了!”
这时李胖虎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道:“疤脸儿,你打架功夫不行,认人功夫真是一流!你这么说我倒也有了一点点印象。”
田氏问李敢媳妇程良娣是不是已经生了,我回答:“是的,在坐月子。”这时李胖虎已经自告奋勇和使唤婆子一起去找李敢去了。
不大一会儿李敢来了,他老婆程良娣也抱着李禹跑了出来。程良娣看见表姐被陈何折磨心疼的与她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这时,知道新情况的二大爷和义父也进了屋,不大一会儿连大娘和二大娘也来了。
田氏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自己被陈何掳掠的经过。她本是长陵田氏之女(先秦齐国王室后裔,因“陵县”制度被迁徙到高祖长陵,有田、陈、王三姓,皇帝刘彻之母王娡、这时还有一口气的丞相田蚡都算是他们的同宗,程不识的老婆也是姓田的,是田氏的姑妈),她老公是刘彻继位后的第一任丞相(也是孝景朝最后一任丞相)卫绾的庶出儿子叫卫修。
卫绾在元光四年夏天薨逝,爵位由嫡长子卫信继承。卫信的母亲一直与卫修的母亲不和,卫绾服丧期间卫信故意找人跟卫修喝酒,喝到一半卫信跑来抓了现场,然后以“大不敬”将卫修除籍,并赶出阳陵(卫绾因为是孝景朝重臣,荣休后被赐府邸在景帝阳陵)。卫修只得跟着田氏回娘家长陵暂居,因为怕被丈母娘家嫌弃就去找小时候就认识的朋友陈何借钱想做生意。
卫修借了钱就找关系去了蜀中做“黄肾木”生意,元光五年过年都不曾回家。上元节那天,有自称是“阳陵卫家”的家丁来接田氏去阳陵,说是卫信已经原谅了弟弟,现在卫修也已经搬回了阳陵居住,而且卫修在蜀中经商所获颇丰,后面田氏就要过好日子了。因为之前卫修写过家书回来说在蜀中经商还算顺利,田氏听后并未起疑,但是仆一上轿子就被迷晕,带到了曲逆侯府。
田氏醒来后发现已经被陈何奸污。陈何告诉她:卫修写信给他在蜀中生意失败把向他借的本钱输光了,决定把老婆田氏抵给他还债。田氏和卫修夫妻感情一向还不错,而且卫修之前写回的家书里说了在蜀中经营还算顺利,所以她完全不信陈何的话,誓死反抗。于是在后来两天多时间里,田氏遭到陈何的非人虐待,不仅不给吃饭,还多次被凌辱和殴打。田氏想起来李家府邸就在陈何家隔壁,于是假意顺从陈何使其放松警惕,在半夜找到机会逃来李家想找表妹救命。
李敢媳妇程良娣听后气得火冒三丈,她也是将门之后,颇有些男儿脾气。李敢跟老婆关系恩爱,自然也跟着非常生气,当即请大娘和二大爷作主必须让陈何受到惩罚。
我知道,当得知这个情况后二大爷是很为难的。虽然大爷为大少爷的事情骂过陈何以后两家关系不如从前,但毕竟从李信和陈平开始李陈两家的香火情已经大几十年了,二大爷也是通过陈何、陈掌才和卫青亲近。但是眼下自己家亲戚被陈何侮辱了,不管是不可能的,二大爷只能向义父问计。
义父很理性,他觉得要先多方面了解情况。他建议二大爷连夜去一下陈何那边,看他有什么说辞,然后让李敢派李胖虎凭着二大爷那边搞到的特权连夜出城去阳陵和长陵通报情况,综合三地的情况,第二天再决定如何处置。
事情按照义父的策划推进,二大爷去了陈何府上。
二大爷回来的时候很窝火,我听见他和义父说:陈何不识好歹,不但不知悔改还威胁说他知道“幽燕军”和“赵边军”经常挪用军需中饱私囊的事情。二大爷觉得陈何简直是白痴,本来是勋贵间并不罕见的破事,现在他这么一威胁等于要和所有北境边防军的高级将领为敌。不是看在陈平当年帮过李家大忙,他真想搞死陈何算了。
听完二大爷的话,义父沉思了一会儿说:“陈平本身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委身项羽又背叛改投高祖、委身吕后又再投机孝文帝,当年老祖不让李家和他家通婚就是明智的。而且陈平死前都说自己用了太多毒计,估计子孙会不得善终,那现在就让他的话应验吧!”
这时义父察觉到我在偷听他和二大爷的谈话,于是道:“很迟了,你明天还要执勤和帮胖虎请假,你早点去睡!”
我被义父一说老老实实睡觉去了,我不知道后面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后来在二大爷的操作下陈何犯了众怒,被张汤亲自捉拿判了“弃市”死刑,并被剥夺了爵位。
陈何被处死后陈掌带着卫少儿住进了曲逆侯府,陈掌想通过卫青和卫子夫的关系要回曲逆侯的爵位,但是刘彻没有同意。
出乎我预料的是陈掌虽然很不喜欢大爷但跟二大爷关系还挺好,后来看了全部的“篆体密文”情报我才知道:那天二大爷和义父让田氏通过家族找了还有一口气的田蚡的关系,田蚡对张汤有知遇之恩,于是张汤发挥特长搞死了陈何,对于陈何举报“幽燕军”和“赵边军”的问题张汤也选择了忽略,连案卷都没上。而陈何被判死刑之前二大爷就去找陈掌联络,告诉陈掌陈何死后他就成了陈家的家主,并鼓动陈掌找机会取代曲逆侯的爵位。同时,二大爷还找卫信聊了聊他弟弟因为被他欺负最后搞得老婆被人掳掠的情况,卫信听后也有点惭愧,同意让卫修和田媚儿夫妇住回阳陵。
就这样,自作孽不可活的权贵之后陈何死了,通过二大爷和义父的运作,田氏后人、卫绾家族算是都欠了李家人情,原本应该和李家关系决裂的陈家也被二大爷暂时修复了关系。这一系列操作让李家的勋贵地位更加巩固了。
而在这件事情的处理过程中,二大爷和义父对局势的火候拿捏和对权贵之间关系的认识、处理对我未来的为人处事也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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