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校的日子单调重复。
天未亮,梆子声敲碎残梦,孩子们在极寒中爬起,绕着结冰校场奔跑。
上午锤炼筋骨,抱石锁拖圆木,在教头呵斥声中突破极限;下午练习兵击基础,木剑木枪反复劈砍刺撩,直到手臂酸胀虎口磨出血泡。
徐阳并非天赋最出众,但他有股旁人没有的沉默狠劲。
李莽教头演示的动作,他看在眼里刻在心里,然后不休不止地练习。别人偷懒时他在练;别人抱怨时他在练;日落收操后,他依旧借天光对木桩矫正姿势。
“那孩子,叫徐阳?”偶尔有巡视的教头注意到他。
“是,性子闷得像块石头。但从不说累。”李莽回答。
十一岁,十二岁…时光在汗水和寒暑中流淌。
徐阳的手掌磨出厚茧,瘦弱的身体长出坚韧的肌肉,眼神愈发沉静。他的基础扎实得可怕,每分力量都锤炼得恰到好处。
那枚贴身碎片依旧沉寂,却似乎在无声滋养他的耐力与悟性。
深秋,北凛州锐士营来武备堂遴选。锐士营是边镇儿郎向往之地。遴选极严,不仅考校武艺更重意志。
校场上寒风萧瑟。百余名学员屏息凝神,看着几位披黑色大氅的军官。
考核项项进行:负重奔袭、弓弩射击、兵击对抗…有人表现出色,有人淘汰。
徐阳表现不显山露水。负重奔跑他不是最快但步伐极稳。弓弩射击他不是最准但每箭冷静。兵击对抗他用最基础的军中风行剑术,没有华丽招式,只在对方露出破绽时一击制胜。眼神始终平静。
高台上,面容冷硬的王都尉目光多次扫过徐阳。
“此子有点意思。”王都尉低声对副手说,“招式死板但基础过分扎实。心性沉静不像十二岁…气息悠长似有余力。”
副手点头:“是好苗子,就是太闷,怕冲劲不足。”
王都尉不以为然:“锐士营要的不是莽夫,是能藏鞘里关键时刻见血封喉的利刃。这性子正合适。”
考核结束,入选名单唱响。听到“徐阳”名字时,不少人都愣了一下,包括徐阳自己。
王都尉什么都没说,只微微颔首。
徐阳沉默走出队列,接过那枚触手冰凉的铁牌。
寒来暑往,徐阳在锐士营武校又度过一年。
十三岁时,他身量抽高,虽不魁梧,但线条已硬朗,眼神沉静锐利。
在剑法上进步神速。制式铁剑在他手中不再是笨重铁条。基础动作纯熟无比,发力精准,步伐灵动。王都尉曾感叹:“此子握剑时心如止水,意与剑合。若非年纪太小,真想立刻送他去前线磨砺。”
锐士营内部定期举行剑术小比,按年龄和入伍时间分组。
徐阳虽只十三岁,却总被划入十五岁组别——因他表现远超同龄。令人震惊的是,他屡屡能在比试中胜出。
他的剑路没有花哨,只有最基础的军中风范,却快准稳,带股冰冷狠劲,常在对手狂攻中找到破绽一击制胜。那些即将上前线的少年败在他剑下时,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徐阳的名字渐渐在寒鸦城锐士营传开。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颗有潜力的新星。
李刚依旧跟着他,作为最忠实的影子。他也在努力,虽光芒被掩盖,但至少不再受人欺凌。
校场老槐树下的短暂休憩,是徐阳灰色军营生活中唯一的暖色。那个小女孩如今应该九岁了,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她好像长高了一点,但依旧穿那身破旧棉袄,小脸脏兮兮,挂着鼻涕印,头发乱得像鸟窝。她的大眼睛还是那么亮,看着徐阳时充满纯粹的欢喜。
她带来的食物时好时坏,有时是白面馍馍,有时是杂粮饼,偶尔会有鸡腿或几块油汪汪的肉。徐阳早已习惯,他会接过食物默默吃掉,有时分一小块给眼巴巴看着的李刚。小女孩就在旁边蹲着开心地看,仿佛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天下午,徐阳刚在一次小比中轻松胜出,引来一片低呼。他收剑入列,脸色平静。解散后,他照例走向老槐树。
小女孩早已等在那里,今天她似乎格外高兴,小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藏在身后,大眼睛弯成月牙。
“给你吃!”她献宝似的将东西举到徐阳面前。是个格外白净甚至还有些温热的馍馍,上面罕见地点缀着几粒芝麻,香气扑鼻。
徐阳微微一怔,接过馍馍。他甚至能感觉到馍馍上残留着小手心的温度。
就在这时——
“抓住她!又偷厨房东西!”尖锐的厉喝陡然响起!
几名健妇扑出来,一把将脏兮兮的小女孩死死按住!动作粗暴。
“啊!”小女孩吓得尖叫,手中另一个芝麻馍馍掉在地上,被一只粗壮的脚狠狠踩碎。她拼命挣扎,眼泪瞬间涌出。“我没有偷!我没有!我是陈星!是我啊!”
徐阳脸色一变,下意识就想上前。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给他带来唯一温暖的小女孩被如此对待。
但另一队穿着更精良铠甲的军士迅速围上来,为首的队正眼神冰冷地扫过徐阳手中的馍馍,又看向被扭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脸上露出厌恶残忍的表情,准备下令——
“住手!”
威严的冷喝从人群外传来。只见一名身着高级军官服饰的中年男子在亲卫簇拥下大步走来。他目光如电,先扫过混乱场面,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个被健妇扭着、脏得像小泥猴却依旧能看出几分精致轮廓的小脸上时,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
他是寒鸦城巡防营参将,如何不认得城主府那位最喜欢溜出来玩还总把自己弄脏兮兮的小千金。他心思急转:“城主夫人对此头痛不已,底下人既不敢让她出事又不敢强行阻拦。这锐士营紧挨城主府后巷,这小祖宗跑过来太容易!”
参将心里瞬间明镜似的。“这算什么偷窃?厨房那些下人巴不得这位小祖宗多吃点,只怕是主动送上的!”
“这傻丫头定是又偷偷拿来‘喂’她觉得顺眼的小士卒,就像别孩子拿点心喂路边小猫小狗一样,全然不懂这其中的‘规矩’和‘忌讳’。”
“但这事绝不能认!城主千金偷馍馍送低贱士卒?这事若传开,城主体面何存?城主夫人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电光火石间,参将已有决断。“我必须把‘罪过’牢牢钉死那个小士卒身上,彻底摘出小千金。不仅不能罚她,还须立刻把她‘摘’干净送回府去,并把事情定性为‘士卒引诱欺骗年幼无知女童窃取食物’!对!就这样办!”
于是他脸上厉色更重,仿佛无比震怒,完全无视小女孩哭喊“是我的”,猛伸手一指徐阳,对那队正厉声喝道:
“徐阳!你好大的胆子!”这声喝骂既坐实徐阳罪责,也警告周围所有人——焦点在此人身上!
徐阳握紧手中馍馍,沉声道:“队正,此事...”
“闭嘴!”参将根本不给他辩解机会,大手一挥,“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定是你这刁滑之徒巧言诱骗年幼无知女童,行此鸡鸣狗盗之事,玷污我军誉,罪加一等!”
他紧接着下令,话语极快:“来人!将这行窃的小...小丫头先行带下去好看管,容后细查!徐阳,你身为锐士营士卒,勾结诱骗,窃取物资,依律鞭笞二十!立刻执行!”
军士上前要夺徐阳手中的馍馍并押解他。那几名健妇心领神会,半扶半拖,强行将哭喊挣扎的小女孩迅速带离现场。她们的任务是最快速度把这小祖宗送回府里,并警告她不许再乱说。
“不要!不要打他!馍馍是我给他的!是我的!是我自己要来的!”小女孩哭喊嗓子都哑了,拼命想回头,却被健妇们死死按住捂住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徐阳被这突如其来、完全颠倒黑白的指控惊呆。他看着那参将冰冷毫无波动的眼睛,又看向小女孩的方向,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们认得她!”
“他们不敢动她!”
“所以所有罪责必须由我来承担!”
“不是为馍馍,是为维护那该死的‘体面’和‘尊卑’!”
徐阳猛地抬头。“就为这馍馍?而且这馍馍你们说是‘偷’?好,你们做好!”他没反抗,任由军士将他押到校场中央的行刑柱前。
周围很快围满了闻讯而来的锐士营少年和军官们,议论纷纷,目光复杂。
“徐阳!!!”李刚脸色惨白,想冲出来却被同伴死死拉住。
王都尉闻讯赶来,脸色铁青地看了眼被押的徐阳和远处哭喊的小女孩,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沉重地叹了口气,别过头去。
扒掉上身号衣,冰冷的行刑柱贴上胸膛。一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提浸水牛皮鞭走上前。
“啪!”
第一鞭落下,清脆刺耳,瞬间在徐阳瘦削却结实的后背留下道狰狞血痕。剧痛传来,徐阳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
“啪!啪!啪!”
鞭子如毒蛇,一鞭接一鞭无情撕裂皮肉。鲜血很快渗出,染红后背,滴落在地。
整个行刑过程,徐阳没发出一声求饶或惨叫,身体因剧痛微微颤抖。他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远处那个被健妇捂住嘴、只能发出呜呜哭声、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滚落的小女孩。
二十鞭漫长如世纪。
行刑结束,徐阳后背已血肉模糊。他被从刑柱上解下,几乎站立不稳,脸色苍白,但眼神燃烧着一种冰冷压抑到极致的火焰。
就在这时,那名高级军官走过来。他厌恶地看了眼地上被踩碎的馍馍,又冷冷扫过奄奄一息的徐阳和那个哭得几乎脱力的小女孩。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全场,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傲慢:
“下等人吃不该吃的白面馍馍,就是罪过。”
他目光最终落在徐阳身上,如同看一只蝼蚁:“而接受城主大人千金的白面馍馍,更是天大的罪过!这二十鞭是让你记住,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本分!”
“轰——!”
如同惊雷炸响脑海!
徐阳猛地抬头,看向那个被健妇拖走、依旧在无助哭喊的脏兮兮小女孩。
“她是城主女儿?”军官冰冷的话语像毒鞭狠狠抽碎他心中仅存的温暖。
“白面馍馍…是罪过?”
“接受她好意…是罪过?”
“她是尊!我是卑…我要遵守这本分?”
“原来那短暂的温暖,那干净的注视,那珍贵的食物背后,竟是这样冰冷残酷的规则!”他第一次咬牙!
后背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心底某个地方却仿佛被瞬间冰封,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看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看向掉在地上被踩进泥里的那半个芝麻馍馍。鲜红的血与洁白的馍、污黑的泥泞混杂在一起,刺痛他的眼睛。
二十鞭抽裂了他的皮肉。而那几句话,却连同今日这血腥荒诞的一幕,狠狠地永久烙进他十三岁的灵魂深处。
阶级。尊卑。这是他用自己的血和痛,还有那个女孩绝望的眼泪,学到的第二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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