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苏国公府,庭院深深。那株老海棠的叶子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与褐,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一片辉煌,风过时,便有叶片旋转着飘落,在青石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带着一种宁静而厚重的秋意。
海棠树下,已摆好了一张矮矮的紫檀木方几,铺着素锦桌围。几旁设了两个小小的蒲团。苏云璋坐在旁边一张圈椅里,手中并未拿书,只捧着一盏清茶。他今日未着外出的直裰,只一身半旧的深青色棉布袍子,袖口微卷,神情是全然放松的温和。柳清徽坐在稍远些的石凳上,手中是一件为棠哥儿缝制的秋衣,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动作娴静。两人并未交谈,只是偶尔目光相接,便流露出一丝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安然。
不多时,回廊那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夹杂着孩童清脆的嗓音。乳母牵着两个小人儿走了过来。正是五岁多的棠哥儿和玉姐儿。棠哥儿已脱去婴孩的圆润,身量抽长了些,穿着柳清徽新做的竹青色小夹袄,眉眼愈发清俊,小小年纪,行走间已有了其父苏砚之那种沉静的仪态,只是眼神里的好奇与灵动,是属于这个年龄的。玉姐儿则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裙,梳着两个小小的花苞髻,发间别着两朵新鲜的绒线海棠花,粉雕玉琢,一双酷似黛玉的含情目顾盼生辉,比哥哥更活泼些,正叽叽喳喳地跟乳母说着方才在花园里看见的一只彩蝶。
“祖父!祖母!”看到树下的祖父母,玉姐儿眼睛一亮,挣脱乳母的手,像只小蝴蝶般扑了过来,先扑进柳清徽怀里蹭了蹭,又跑到苏云璋膝前,仰着小脸,“祖父,今日讲什么故事?”
棠哥儿也走过来,先规规矩矩地给祖父母行了礼,才安静地站到一旁,目光却已好奇地投向矮几——那上面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本薄薄的、蓝布封面的册子。
“今日不讲故事。”苏云璋放下茶盏,伸手将玉姐儿抱到身边的一个小绣墩上坐好,又示意棠哥儿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今日,祖父和祖母,跟你们说说咱们苏家的‘根本’。”
“根本?”玉姐儿歪着头,不解。
“就是……为什么我们是苏家的人,苏家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柳清徽放下针线,温声解释,目光柔和地看着两个孙儿。
苏云璋拿起那本蓝布册子,并未翻开,只是轻轻抚过封面。“这本册子,叫《苏氏家训辑要》。里头的话,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是咱们苏家祖祖辈辈传下来,认为最要紧的做人处事的准则。”他顿了顿,看着两个孩子懵懂却认真的眼睛,“棠哥儿,玉姐儿,你们可知,咱们府门口,挂着陛下亲笔写的哪四个字?”
“春深不谢!”玉姐儿抢着答道,声音清脆。
“对,‘春深不谢’。”苏云璋点头,“这四个字,是陛下的褒奖,也是咱们苏家要世世代代守住的承诺与家风。今日,便从这四个字说起。”
他没有照本宣科地念家训,而是用最浅白的语言,结合着眼前景物与日常小事,缓缓道来。
“你们看这棵树。”他指着头顶枝叶扶疏的老海棠,“它为什么能年年开花,岁岁长青?因为它根扎得深,风雨来了,吹不倒;因为它枝叶长得正,不歪不斜,才能承接阳光雨露。咱们苏家的人,也要像这棵树一样。”
“根,是什么?是‘忠’与‘孝’。忠于国家,就像你们的曾祖父、祖父、伯祖父、还有你们的父亲,为朝廷做事,尽心竭力,不负皇恩;孝于长辈,就像你们父母孝敬我们,你们也要敬爱父母、祖辈,兄弟姐妹和睦友爱。根扎稳了,人才能立得住,不会随风摇摆,误入歧途。”
“枝叶,是什么?是‘仁’与‘义’。仁,是仁爱之心。就像你们的祖母,开设医庐,帮助病苦之人;就像你们的母亲,用心钻研医术,救人疾苦。对家人,对朋友,对需要帮助的人,都要有一份怜悯与善意。义,是道义,是担当。见到不平之事,若力所能及,当挺身而出;承诺之事,务必做到。就像……”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追忆,声音更温和了些,“就像当年,祖父答应了一位故人,要保护好你们的母亲,便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棠哥儿听得专注,小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努力理解。玉姐儿则眨巴着眼睛,忽然问:“那‘春深’呢?春天很深吗?”
柳清徽笑了,接过话头:“‘春深’啊,不是指季节。它是说,咱们家的这份和睦、温暖、还有守护家人的心意,要像春天的生机一样,深厚绵长,永远不衰竭。比如,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说笑,互相惦记着;比如你父亲母亲彼此关心体谅;比如你们兄妹俩互相照顾……这些点点滴滴的暖意聚在一起,就是咱们苏家的‘春深’。”
“那‘不谢’呢?”棠哥儿也忍不住开口问,声音比他妹妹沉稳些。
“不谢,就是永不凋零,永不改变。”苏云璋看着孙儿,眼神深邃,“意思是,无论外面是晴天还是风雨,无论家里是顺境还是遇到难处,咱们苏家人‘忠孝仁义’的根,‘和睦温暖’的春深之意,都不能丢,不能变。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他拿起毛笔,蘸了清水,在光洁的石几面上,写下四个清峻的大字:忠、孝、仁、义。
“这四个字,是根。”他又在四字外围,画了一个圈,圈内点缀了几片简笔的海棠叶子,“这个圈里的暖意,是‘春深’。合起来,根深蒂固,暖意常在,便是‘春深不谢’。”
清水写就的字迹与图画,在秋阳下渐渐蒸发,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但苏云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如同这秋日阳光,悄然洒进了两个孩子的心田。
“祖父,我记住了。”棠哥儿看着恢复光洁的石面,小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要像树一样,根扎稳,枝叶正。”
玉姐儿也用力点头:“还要家里暖暖的,永远都好!”
苏云璋与柳清徽相视一笑。柳清徽从怀中取出两枚小小的、以红线系着的玉佩,正是当年苏云璋为黛玉所刻“棠生”玉佩的缩小仿制品,玉质温润,上面亦以极细的刀工刻着“春深不谢”四字篆文。
“来,祖母给你们戴上。”她将玉佩分别挂在棠哥儿和玉姐儿的颈间,“这玉佩,和你们母亲的那块一样。戴着它,时时想想今日祖父祖母的话。不一定要背出家训的每一个字,但要懂得里面的精神,并在日常行事中,慢慢去体会,去做到。”
这树下的一课,只是开始。
苏府的家教传承,从来不是刻板的说教,而是浸润在生活每一个角落的言传身教与潜移默化。
在柳清徽的“海棠医庐”里,玉姐儿跟着祖母和母亲,学着辨认最温和的草药,看她们如何轻声细语地安慰病人,如何将复杂的医理化为浅显的叮嘱。柳清徽会告诉她:“医者仁心,这‘仁’字,便是家训里的一笔。帮人解除病痛,便是行仁。” 玉姐儿似懂非懂,却会学着祖母的样子,用小手轻轻抚摸因害怕而哭泣的病童,递上一颗糖。
在苏云璋的书房或花圃,棠哥儿则更多地跟随祖父。苏云璋教他握笔,不是先教写字,而是教他静心,磨墨时要均匀,下笔时要专注。教他辨认花草时,会告诉他每种植物的特性与用处,如同识人,要知其长处与短处。偶尔,苏云璋会翻出一些旧日的“春棠笺”草图,上面或许画着一角山水,或是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他会用简单的语言,讲述背后某个关于坚守、关于智慧、关于化险为夷的小故事,从不提具体人事与危险,只提炼出“义”与“智”的道理。棠哥儿总是听得很认真,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苏砚之与黛玉,则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延续着这家风。苏砚之公务之余,检查儿子功课时,不仅看文章是否通顺,更注重其中体现出的思辨与气节。他会将朝中一些不涉机要、却可引申出为人处世道理的事例,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讲述,问他“若换做是你,当如何?” 引导他思考“忠”与“义”的权衡。对女儿,他虽宠爱,却也要求她明理,常抱着她讲解诗词,其中蕴含的品格志趣,便是美的教育。
黛玉则将“仁”字化入更具体的生活。她教导儿女爱护生命,不轻易折损花草,善待仆役与小动物。她带着玉姐儿分装药茶,送给府中年纪大的仆役;让棠哥儿将她配制的、预防风寒的香囊,送去给负责守夜的门房。她说:“仁心不止于诊室之内。对身边的人常怀关切,便是‘春深’的暖意。”
甚至老太君,也有她的教法。她常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讲些苏家祖上如何白手起家、如何善待乡邻、如何教育子孙的老故事。故事里没有大道理,却充满了朴素的善恶观与家族凝聚力。她会指着府中某件老物件,说“这是你们曾曾祖父用第一笔俸禄买的,说要让子孙记住清廉为本”;会摸着他们的头说“兄弟姊妹是骨肉至亲,要一辈子互相扶持”。
至于那对活泼的孪生“小姑姑”、“小叔叔”(苏云璋的次子与幼女),如今已是少年少女,他们则以更鲜活的方式影响着侄儿侄女。他们会带着棠哥儿踢毽子、玩益智游戏,在玩耍中教他规则与协作;会教玉姐儿简单的女红和调香,告诉她“女孩子的心灵手巧,也是持家立业、涵养性情的一部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棠哥儿渐渐养成沉静专注的习惯,背书习字时心无旁骛,对待妹妹和仆役孩童有礼有节,小小年纪,已隐约可见其父风骨。玉姐儿则愈发灵秀聪慧,嘴甜心善,不仅学得快,更懂得体贴人,医庐里常能见到她迈着小短腿,帮母亲或祖母递个药材、送杯水,有模有样。
这一日,秋雨渐沥。棠哥儿在书房临帖,写的是“春深不谢”四字。笔法尚且稚嫩,却一丝不苟。写完后,他拿起挂在颈间的那枚小玉佩,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写的字,忽然抬头问在一旁看书的苏云璋:“祖父,孙儿写的‘春’字,可有立得住?”
苏云璋放下书,走过来细看,眼中露出欣慰:“根基尚稳,假以时日,必能立得堂堂正正。”
窗外,雨打海棠,声声入耳。室内,墨香淡淡,幼童初学。
家教如春雨,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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