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饮了几日那带着淡淡碱味、却足够洁净的水,云湛感觉自己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总算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滋润。背上的伤口在缓慢结痂,虽然每一次动作依然会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至少不再有感染溃烂的迹象。体力,也随着那勉强能下咽的、由老盐奴(现在他知道对方叫“老葛”)和小盐奴(名叫“石头”)偷偷分润的少许食物,而恢复了一星半点。
但饥饿,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那点额外的食物,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开始从自身的生存,投向了盐场运作的核心——制盐。
盐灶日夜不停地燃烧,浓烟滚滚,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盐工们(地位略高于盐奴,多是灶户,有微薄工钱,但同样劳苦)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将一担担浑浊的卤水倒入巨大的铁盘(锅)中,烈火烹煮,水分蒸发,留下底部一层带着大量杂质的、颜色灰暗的结晶。
这就是“苦水营”出产的盐。不仅色泽不佳,味道更是苦涩难当,带着一股明显的怪味。在原主云三的记忆里,这种劣质盐,除了供应给军队和底层平民,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不屑于食用。也因此,盐场的收益一直不高,盐工和盐奴的待遇自然也就维持在最低限度,仅仅是为了让他们不至于立刻死去,还能继续劳作。
云湛仔细观察着整个过程。问题显而易见——卤水没有经过任何有效的预处理。
浑浊的卤水中含有大量的泥沙、有机杂质、钙镁离子(导致苦涩味的主要来源)以及其他可溶性杂质。直接煎煮,这些杂质要么混入盐晶,影响色泽和口感,要么在锅底结成坚硬的垢块,影响传热效率,浪费燃料。
过滤。必须过滤。
一个简单的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多层过滤。利用盐场唾手可得的材料。
最底层,铺上较细的鹅卵石或破碎的贝壳,起到支撑和初步拦截大颗粒的作用;中间层,铺上相对干净的海沙,过滤更细小的悬浮物;最上层,如果能找到木炭……木炭具有多孔结构,能吸附色素、异味和一些更微小的杂质。
沙石、木炭过滤池。一个在现代化工领域简陋到不值一提的方案,但放在这里,若能实现,便是革命性的改进。
然而,如何提出这个方案?以一个刚刚因“偷学技艺”而被毒打濒死的盐奴身份?
直接去找监工王老黑?那无异于自寻死路。那个暴虐的家伙绝不会相信一个奴隶的“胡言乱语”,更大的可能是觉得受到了冒犯,再次挥起鞭子。
他需要一个跳板,一个能在王老黑之上,有一定话语权,又相对不那么固步自封的人。
他的目光,在盐工和监工之间逡巡,最终锁定了一个人——赵德柱。
赵德柱是盐场的一个小头目,负责管理几个盐灶的生产。他大约四十岁年纪,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不像王老黑那样一味凶恶,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对产量的焦虑和对盐质的无奈。据说他年轻时也曾是灶户里的一把好手,只是不善钻营,才止步于此。
这是一个可能的机会。
云湛没有贸然行动。他继续沉默地担着卤水,忍受着痛苦,但每一次经过赵德柱负责的盐灶区域时,都会更加留意。他观察赵德柱巡视时的习惯,听他与其他盐工交谈的语气,判断他的性情。
几天下来,他基本确定,赵德柱是个务实的人,对提高盐质和产量有潜在的需求,只是苦于没有方法。
时机,需要等待。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赵德柱负责的几口盐灶似乎格外不顺,产出的盐结晶细小,颜色发黑,苦涩味尤其浓重。赵德柱皱着眉头,捏起一点刚铲出的盐,放在嘴里尝了尝,立刻“呸”地一声吐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妈的!这鬼卤水!一锅好盐都出不来!”他烦躁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柴堆。
几个灶户盐工低着头,不敢吭声。
云湛知道,机会来了。
他担着空桶,假装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恰好倒在赵德柱附近。
赵德柱正在气头上,见一个盐奴挡路,下意识就要呵斥。但看到云湛背上尚未完全愈合、依旧狰狞的伤口,以及那苍白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样子,到了嘴边的骂声又咽了回去,只是不耐地挥挥手:“滚远点!别死在这里晦气!”
云湛没有立刻“滚开”。他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用沙哑虚弱,但足够让赵德柱听清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头目……老爷……小的……小的看这卤水太浑……怕是……怕是有脏东西……才……才煮不出好盐……”
赵德柱一愣,没想到一个半死的盐奴敢跟他搭话,说的还是关于制盐的事。他眯起眼,审视着眼前这个瘦弱不堪的年轻人:“哦?你懂煮盐?”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显然也认出了这就是前些天因为偷学被打个半死的云三。
云湛身体抖了一下,显得更加畏惧,但依旧低声说道:“小的……小的不懂……只是……以前在老家河边……看到浑水……用沙子和石头……垒个小池子……水……水就能变清些……不知道……对这卤水……有没有用……”
他没有直接提木炭,也没有说完整的方案,只抛出了一个最朴素、最容易理解的“沙石过滤”概念。降低对方的警惕,同时勾起其好奇心。
“沙石?”赵德柱嗤笑一声,带着盐场老手对无知者的优越感,“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浑水沉淀一下就行了?这卤水里的东西,岂是沙子能弄干净的?胡闹!”
旁边一个正在铲盐的老盐工也听到了,不屑地撇撇嘴:“云三,你是不是被打坏脑子了?尽说胡话!赶紧担你的卤水去!”
云湛没有争辩,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害怕,但嘴里依旧用极低的声音嘟囔着,仿佛是无意识的呓语:“……沙子不行……要是……要是再加点……烧过的黑木头……或许……或许能吸掉点怪味……”
“烧过的黑木头?”赵德柱正准备转身离开,听到这句,脚步顿住了。他并非完全不懂行的蠢人。烧灶用的木柴,烧完后留下的木炭,确实有时会被用来去除异味,民间也有用炭来净水的土法,只是从未系统地用在制盐上。
他重新转过身,盯着云湛,眼神锐利起来:“你说清楚点!什么黑木头?怎么弄?”
云湛心中微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不能表现得太聪明,但必须给出足够有诱惑力的信息。
他依旧低着头,断断续续地,用一种尝试回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就……就是灶里烧剩下的……那种黑乎乎的……硬块……敲碎了……和沙子……石头……一层一层铺在破缸里……把卤水……从上面慢慢倒进去……下面流出来的水……可能……可能会清一点……味道……可能也没那么冲……”
他描述得极其简陋,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完全是一个底层奴隶凭借模糊记忆和想象的拼凑。
赵德柱听完,眉头紧锁,脸上阴晴不定。他本能地觉得这法子不靠谱,沙石或许能滤掉点泥沙,但那黑木头(木炭)真能有用?可眼下盐质低劣,上面催得又紧,他正束手无策。这个叫云三的盐奴,虽然身份低贱,但话里提到的东西,都是盐场现成的,几乎不需要成本……
试一试?失败了,不过浪费点时间和力气,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可万一……万一有点效果呢?
那种将信将疑的神色,清晰地写在赵德柱脸上。他看了看远处还在冒烟的、产出劣质盐的盐灶,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奄奄一息、却说出这番古怪话的盐奴。
沉默了片刻,赵德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警告:“云三,你最好不是在耍花样。要是浪费了老子的时间,弄坏了卤水,你知道后果!”
他指了指盐灶后面一个废弃的、裂了缝的破陶缸:“你!还有你!”他顺手点了一下附近的老葛和石头,“你们三个,去按他说的弄!就用那个破缸!沙子、石头自己去滩上找!木炭灶膛里有的是!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名堂!”
老葛和石头吓得脸色发白,惊恐地看着云湛,又看看赵德柱,不敢动弹。
云湛心中却是一块石头落地。成功了!至少,他得到了一个尝试的机会!
他连忙拉着还在发抖的老葛和石头,对着赵德柱千恩万谢(表演出来的),然后迅速行动起来。
在赵德柱半是监督、半是看热闹的目光下,以及周围盐工们或好奇、或嘲讽的注视中,云湛指挥着老葛和石头,将破陶缸的裂缝用湿泥勉强糊住,然后在缸底铺上一层洗净的、指头大小的鹅卵石和碎贝壳,接着是一层厚厚、相对细腻的海沙,最上面,则铺上了一层他们从灶膛里捡出来的、敲成碎块的木炭。
一个简陋到极点的多层过滤池,就这样在盐灶后方的角落里,搭建完成了。
“去,舀一桶最浑的卤水来。”赵德柱抱着胳膊,冷冷吩咐。
石头战战兢兢地担来一桶浑浊不堪、散发着异味的卤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破缸上。
云湛深吸一口气,用半个破葫芦瓢,小心翼翼地将桶里的卤水,缓缓倾倒在过滤池最上层的木炭上。
浑浊的卤水渗透下去,速度不快也不慢。
时间一点点过去。
赵德柱的耐心似乎在消磨,脸色越来越沉。
就在他快要发作时,破缸底部那个预留的、用竹管引出的出水口(云湛提前让老葛弄的),开始有液体滴落。
一开始是几滴浑浊的,那是冲洗滤料的过程。
渐渐地,流出的液体颜色变浅,变得清澈透明了许多!
虽然还带着淡淡的黄色(溶解的有机物和矿物质),但与倒入时那泥汤般的模样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赵德柱一个箭步冲上前,用手接住一点流出的过滤后卤水,先是仔细观察,然后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他脸上的怀疑和烦躁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这……这水……”他猛地抬头,看向云湛,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清澈了太多!而且,那股刺鼻的、难以形容的怪味,竟然也明显减弱了!
云湛适时地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依旧虚弱:“头目老爷……小的……小的也是瞎猜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赵德柱没有理会他的“谦虚”,他急切地命令一个盐工:“快!把这水拿去灶上!就用旁边那口小灶,煮一煮看!”
过滤后的卤水被迅速倒入一口备用的小盐灶铁盘中,点燃柴火。
这一次,煎煮的过程似乎都顺畅了许多。水汽蒸腾,结晶开始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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