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重要客人”，阵仗比李振华预想的还要大。
不大的研究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除了赵德明所长和几位所里的技术骨干，周主任和他的记录员也在场，气氛严肃。而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戴着深度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神情不怒自威，身旁跟着两名看起来像是助手的年轻研究员，气质沉稳干练。
赵德明低声向李振华介绍，语气带着敬畏：“这位是七机部下面704所的副总工程师，钱为民，钱老，是咱们火箭结构力学方面的绝对权威。”
李振华心头一凛。704所！那是部里顶尖的核心院所，真正的技术泰山北斗。看来他那份关于支架轻量化的报告，惊动的不只是所内，已经直达天听，引来了真正的大佬。
钱老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拿起桌上那份李振华提交的报告，开门见山，声音洪亮而带着学术权威特有的审视感：“李振华同志，这份关于二级火箭仪器舱支架轻量化的方案，是你独立完成的？”
“是的，钱老。”李振华恭敬地回答，不卑不亢。
“里面的计算方法和拓扑优化思路，很新颖，和我们现行的设计规范不太一样。尤其是这个局部应力分散的处理和材料冗余的削减，你是怎么想到的？理论依据是什么？”钱老的问题直指技术核心，眼神锐利，仿佛要透过纸面看穿背后的逻辑。
来了，关于技术来源的终极拷问。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振华身上，周主任的眼神尤其深邃。
李振华早已打好腹稿，他面色不变，从容答道：“钱老，这其实是在解决这次燕舞广告喷涂带来的额外配重和重心微调问题时，被逼出来的想法。”
他走到会议室前方的小黑板前，拿起粉笔，一边画出示意图一边解释，巧妙地避开了系统提供的超前理论，而是结合这个时代已有的力学知识和材料特性，将系统方案的核心思想，用“灵感迸发”和“反复试算”包装后阐述出来。
“我们原定的广告贴膜方案，会给箭体带来非对称的微小增重。我在计算补偿时，深入分析了仪器舱这个传统支架结构的受力，发现其基于保守设计原则，存在可观的结构冗余。我就想，能不能在保证强度，甚至通过优化应力分布来提升局部刚性的前提下，把多余的重量‘抠’出来，弥补广告增重，甚至还能额外提升一点运载能力。”
他重点强调了如何在现有工艺条件下实现这个设计，甚至提出了几个替代材料和加工方法的建议，每一步都紧扣当前的技术水平，显得务实而可行。
“……所以，与其说是发明，不如说是在特定需求驱动下，对现有结构的一种深度优化和‘挖潜’。理论依据还是材料力学和结构力学的基本原理，只是思考的角度和优化的工具更……激进了一些。”李振华最后总结道，语气谦虚而务实。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几位所里的技术骨干，包括之前对李振华颇有微词的陈工，都听得若有所思。李振华的讲解深入浅出，逻辑清晰，尤其是他提出的工艺实现路径，听起来完全具备可行性，并非空中楼阁。陈工嘴角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轻视已经消散了大半。
钱老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的严肃表情缓和了许多，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欣赏。“被逼出来的想法……嗯，有时候，压力确实能催生创新。你这个‘挖潜’的说法，很有意思。方案本身有亮点，可行性也经过了初步推敲，不错。”
他转向周主任，语气平和但分量十足：“周主任，我不是搞你们那一套的。但从纯技术角度讲，这份方案，价值很高。如果能成功应用，不仅这次任务受益，对后续型号的轻量化设计也有启发意义。这说明，基层的同志，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是能迸发出巨大创造力的。这种创造力，需要保护，也需要引导。”
周主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记录员飞快地记录着。“钱老的意见很重要。我们审查工作，也是为了去伪存真，保护和激发真正有益的创新。”这话一出，赵德明所长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技术权威的肯定，是最有力的背书。
“振华啊，”钱老再次看向李振华，语气亲切了不少，“你这个方案，所里尽快组织论证和试验，如果验证通过，我建议在这次任务中就应用上去。出了问题，我帮你担着！”
“谢谢钱老！”李振华心中大喜，这不仅解决了技术来源的质疑，更是将他的个人贡献与国家级任务直接挂钩，分量瞬间不同了。
“不过，”钱老话锋一转，带着学者式的纯粹好奇，也带着一丝审视，“你之前搞的那个广告，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还有更……更宏大的商业计划？甚至想找国外的什么亲王？年轻人，步子迈得太大，会不会……”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振华身上。周主任的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这才是今天真正的考题，关乎路线和方向。
李振华知道，他不能退缩，必须利用刚刚建立起来的技术信誉，为下一步的商业计划铺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钱老和周主任身上，语气沉稳而坚定：
“钱老，周主任，不瞒二位，确实有这方面的初步构想。我认为，商业运营和技术创新，不是对立的，而是可以相互促进的飞轮，我称之为‘以商养技，以技促商’。”
他再次走到黑板前，这一次，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循环图：
“我们通过商业合作，比如广告、甚至未来更复杂的服务，获取宝贵的资金和外汇。这笔钱，一部分可以像现在这样，解燃眉之急，维持团队生存；而更重要的部分，应该设立专门的‘技术创新基金’。”
他在“技术创新基金”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这笔基金，可以用来支持像刚才支架优化这类，有潜力但缺乏经费的‘小快灵’技术验证项目！可以奖励像在座各位这样默默钻研、可能有了好想法却苦于无法实践的技术骨干！甚至可以用于引进一些我们急需的、非禁运的国外先进仪器或者资料！”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发有力：“商业成功，为技术创新提供弹药；技术突破，反过来又能提升我们商业服务的竞争力和溢价能力，让我们能接到更高端、利润更丰厚的订单！比如，如果我们的火箭因为技术进步，可靠性更高，运载能力更强，我们是不是就能在国际商业发射市场，从欧美巨头手里抢到订单？到时候，赚回来的就不是几十万人民币，而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美金！这些钱，又能反哺更尖端的技术研发！”
他描绘的图景，让在场的技术人员眼睛都亮了起来。谁不想自己的研究成果能被应用？谁不想有充足的经费支持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
“至于接触境外人员，”李振华看向周主任，坦然道，“我认为，可以在严格监管和明确规则下进行。比如，由相关部门指定专人对接，所有接触都在监控下，只谈商业条款，不涉及任何技术细节。我们卖的是‘轨道铭牌’的服务，是‘专属命名权’的体验，这和出口一件商品在商业逻辑上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平台更高端而已。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守住底线，能否确保利益流向对我们有利的一方。这本身就是一种斗争和考验。”
他最后总结道，声音铿锵：“我认为，这是一条‘以商养技，以技促商’的螺旋上升之路。与其被动等待经费，不如主动在规则内，为我们的航天事业，开辟一条新的、更可持续的补给线！这条路可能充满挑战，但值得一试！”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怀疑和压抑，而是充满了思考和权衡。李振华将商业行为提到了支撑技术发展的战略高度，将其合理化、崇高化了。
钱老抚摸着下巴，喃喃道：“以商养技，以技促商……螺旋上升……开辟新的补给线……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啊。”他看向李振华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
周主任的目光依旧锐利，但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深沉的考量。他看着李振华，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的价值和风险。李振华提出的“监管下的接触”和“利益流向”原则，为他后续的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和依据。
李振华知道，他这番“献计献策”，已经成功地将一颗种子，埋进了这些关键人物的心中。
审查的坚冰，正在悄然融化。而通往“迪拜亲王”的那条看似不可能的路，似乎也隐约显现出一丝微光。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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