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梦魇使者身份本只为收割凡人噩梦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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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总在入夜后下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人间模糊的窗。槿行走在这样的夜晚,身形是一抹淡薄的灰影,凡人不见,亦不觉。槿是梦魇的使者,幽冥的差役,职责是穿行于稠密的梦境之间,收割那些过于沉重、以至于溢出灵魂边界的惊惧与哀恸。世人的梦光怪陆离,斑斓如泡沫,而槿只取那最沉最暗的一滴。
任务通常简单,近乎枯燥。今夜的目标是一个被债务压垮的男人,他的梦境里充斥着追逐与坠落,还有票据燃烧的灰烬气息。槿无声地滑入他的梦域,指尖轻触那团焦黑的恐惧核心,正要将那缕精纯的噩梦能量剥离收纳——
一阵剧烈的、几乎撕裂槿灵体的心悸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男人的噩梦景象猛地扭曲,褪色,被另一种景象强硬地覆盖、取代。
红色。灼眼的、古旧的暗红。两层木质小楼,檐角飞翘,雨滴顺着黑瓦当滴落,在门廊石阶上砸出深色的晕痕。那扇熟悉的、雕着缠枝莲纹的门虚掩着,里面是更深的、诱人又拒人的暗。
是槿梦里的宅子。
每一次都是它。每一次,槿都在那门前,反复向门内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确认,这是否是她的家。每一次,都能得到无声却笃定的回应。是。是。是。然后梦醒,只留下心头空洞的回响,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渴念,驱使着她下一次入睡时,再度前往,再度确认。周而复始,像一场自我折磨的朝圣,寻找那座或许永远找不到的神庙。
槿猛地抽回手,从那男人的梦境中跌出,回到现实阴冷的雨夜里。她靠着一面湿漉漉的砖墙,微微喘息,灵体尚未从那股剧烈的共鸣中平复。那红楼的幻影,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几乎烙在槿的视觉里。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不含任何情绪的谕令直接穿透幽冥的界限,落入槿的意识深处。
——追查胡氏姐妹失踪案。魂灯已灭,踪迹全无。最后残响定位:栖霞巷,七号。
谕令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优先级。槿压下心头那点不安的躁动,收敛心神。胡姓姐妹?她默念着这个姓氏,一种奇怪的、微弱的熟悉感掠过,快得抓不住。
槿循着谕令给出的方位而去。那地方藏在城市最老的区域,巷道狭窄如肠,路灯昏黄,勉强照亮湿滑的石板路。越靠近栖霞巷七号,空气里的某种气息就越发粘稠。不是寻常的阴气,也不是怨念,是一种……更空洞的死寂,仿佛那里的一切,连同时空本身,都被什么东西彻底吞没了。
然后,槿拐过最后一个弯,看见了它。
刹那间,槿的血液,如果灵体还有血液的话,仿佛彻底凝固。
暗红色的木质结构。两层。古色古香的小楼。雨水顺着翘起的檐角流淌,在门前积起小小的水洼。每一片瓦,每一根椽,每一道风雨剥蚀出的木纹,都与她梦中那座无休无止纠缠她的宅子,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巨大的惊悸攫住了她。现实与梦境的壁垒在此刻轰然倒塌。槿僵立在雨中,望着那栋在昏黑雨夜里沉默矗立的红宅,它比梦中更真实,因而也更恐怖。那扇门,也如同梦里一般,虚掩着一条缝,仿佛刚刚有人推开走入,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或者说,陷阱。
使命在身,由不得她退缩。槿强迫自己移动,穿过了那低矮的、同样眼熟的木栅栏,踏上门廊。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呀”,在这死寂得过分的环境里,响得惊心。
槿推开了那扇门。
内部的气息扑面而来——尘埃、陈旧木料、还有一种极淡的、几乎散尽了的脂粉香气,底下却隐隐渗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彻底湮灭的冰冷味道。客厅里的家具蒙着白布,如同停尸。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打斗的迹象,甚至没有灵魂离去时通常都会留下的能量残渣。干净得可怕。
槿开始搜索,动作机械,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每一个细节都在刺痛她:窗棂的样式、楼梯扶手的弧度、甚至墙上一点不起眼的污渍,都与她梦中的记忆严丝合缝地重叠。这里不是像,这里就是。
楼上传来极细微的声响。槿猛地抬头,身影瞬间化作一道幽影掠上楼梯。
主卧室。梳妆台上,一面菱花镜蒙着灰。旁边倒扣着一个相框。槿伸出手,指尖微颤地将其翻开。
照片里是三个女孩,并肩站在小楼门前,笑容灿烂。左边那个圆脸杏眼,右边那个温婉秀气,中间那个……
中间那个,搂着两旁胡姓姐妹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孩——
是槿。
是槿自己。
冰冷的、实实在在的相框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玻璃碎裂声刺耳地炸开。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槿成为幽冥使者不知多少岁月,前世尽忘,是为铁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和失踪者在一起?
混乱中,槿目光扫过梳妆台桌面,厚厚的灰尘上,有几个清晰的指印,似乎是最近才留下的。那大小,那轮廓……槿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缓缓按了上去。
严丝合缝。
恐惧开始真正地啃噬她的灵核。
槿颤抖着,几乎是无意识地运转幽冥之力,试图回溯此地最后残留的影像碎片——这是使者的能力,通常用于追凶。
模糊的光影开始凝聚,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老旧影片。画面不稳定,充斥着大量的噪点和干扰。但她依稀能辨认出,是这间屋子!两个女孩惊恐地后退,看着某个逼近的身影。然后,是尖锐的、绝非人间能有的凄厉嘶鸣,那声音……那声音她熟悉,是幽冥法术中最高效也最残忍的一种——魂体撕裂!
施术者的背影在破碎的影像中一闪而过。
高挑,长发,穿着幽冥使者的制式黑袍。
而那背影的侧脸轮廓,在法术光芒映照下惊鸿一现——
是她。
影像戛然而止。
槿瘫软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滑坐到地上,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和玻璃碎片。所有证据,所有线索,那栋夜夜入梦的楼,那照片,那指印,那回忆中冷酷凶残的背影……全都冰冷地、精准地指向一个她无法接受、无法理解、却无从辩驳的结论。
凶手是她自己。
槿追查的,是她自己抹去的。她存在的意义,建立在自身犯下的罪孽之上。巨大的荒谬和绝望感如同冰海,瞬间淹没了她。灵魂仿佛被扔进了一个无尽的旋涡,不断下坠,碎裂。
为什么?为什么?!
槿在内心无声地尖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灵核深处传来的、即将崩解的剧震。
就在这彻底的崩溃边缘,在那无边黑暗的绝望之海里,仿佛有一道极尖锐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记忆深处那片被绝对封禁的混沌!
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是颅骨要被从中劈开。无数碎片化的景象爆炸般喷涌而出,带着血腥的气味和巨大的痛苦。
不再是梦中美化的古雅小楼。是争吵,尖锐刺耳。是绝望的哭喊。是冰冷的雨夜,和屋内炽热到扭曲的仇恨。是那两个她刚刚在照片上见过的女孩的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背叛的痛苦,正死死地看着她。是某种强大的、她无法完全控制的幽冥力量在她手中失控地爆发,耀眼欲盲的光芒吞噬了一切,伴随着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红色的木地板上,蜿蜒流淌着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越来越多,漫过她的脚踝,冰冷粘腻。
那栋她一直在梦里寻找、确认的“家”……那座神圣的“神庙”……
它的基石,是由她至亲之人的鲜血和骸骨,彻彻底底,浇筑而成。
槿全都想起来了。
冰冷的雨声里,槿坐在那栋凶宅的尘埃与碎片之中,缓缓抬起头。窗外,冥府的夜雾正无声弥漫而来,预示着更高阶使者的降临。她的眼眸最深处,那点属于普通女孩槿的微光彻底熄灭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极致痛苦与冰冷明悟的黑暗,弥漫开来。
槿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确认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了。
那不是家。
那是她的罪,她的罚,她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原点。
而它,从来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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