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结界的光晕在月光下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内部的宁静与外部日益喧嚣的世界隔开。院内的老槐树依旧繁茂,两只狗趴在树下打盹,猫则警惕地巡视着结界的边缘。作为游走于梦境与现实的幽冥使者、梦靥使者,槿近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自引导几个迷途的魂灵,而是源于一种弥散在天地间的、无声的哀伤。
槿,这个表面上的平庸作家兼画师,日日打坐修行,心境却渐渐蒙上了一层难以擦拭的灰霾。她看得透个体的生离死别,那不过是自然循环的必然一环,她可以平静地引渡,送他们前往下一个轮回。然而,那些并非源于自然,而是源自所谓“发展”与“进步”的、大规模的、无声的杀戮与流离,却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刺痛着她的灵觉。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就是从村子四周的山头开始的。
一条条“旅游公路”像黄色的巨蟒,缠绕上曾经翠绿的山体。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取代了鸟鸣,茂密的树林成片倒下,露出赤黄色的泥土和岩石。槿站在自家院门口,就能望见远处山脊上那一道道刺眼的疤痕。她仿佛能听到树木倒下时的呻吟,感受到依附其上的微小精怪仓皇逃窜时的惊恐。
这还不够。另一些山头上,矗立起巨大的、白色的风力发电机,叶片缓慢转动,像冷漠的巨人俯瞰着大地。还有的山坡,被密密麻麻的太阳能板覆盖,原本生机勃勃的植被被硬生生剥去,换上了一片冰冷的、吸收光能的蓝色铠甲。美其名曰绿色能源,但在槿的眼中,这种对山体大规模的、粗暴的改造,本身就在制造着另一种生态的荒漠。槿看到干旱加剧,听到远处传来泥石流的隐约轰鸣,想到草原上被车队反复碾压而板结、退化的草场。那些地上的动物尚可迁徙,那些地下的生灵——鼹鼠、昆虫、无数微生物,以及更微小的、依凭地脉而存的灵体,它们的家园瞬间倾覆,死亡在无声无息中大规模降临。
“是什么改变了生态环境?”槿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笔尖带着无力感。她看得到那些被炸开的山体里,有多少“众生”流离失所。这里的“众生”,不仅指肉眼可见的飞禽走兽,更包括那些常人无法感知的、依山傍水而存的精魅、地灵,以及因剧烈变动而产生的怨怼之气。它们无形无质,却在槿的感知中如同弥漫的灰雾,充满了困惑、愤怒与悲伤。
更让槿心头沉重的是村子附近的土地。一片原本是乱葬岗和历代村民安息之所的土地,被某个单位划走。推土机毫不留情地掘开一座座坟茔。有墓碑上刻着“端王”字样的古墓(或许是某个历史上的小藩王),有清朝时期当地乡绅地主的青砖墓穴,更多的是无数平民百姓的土坟。棺木被起出,骸骨被草草收敛迁走,留下的只有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土坑和破碎的砖石。
槿每次不得已从那片区域路过,都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混乱的磁场。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无数无声的哭泣和呐喊。那些被迫离开安息之地的魂魄,茫然无措,有的凝聚成淡淡的、人形的幽冥之物,在废墟上空飘荡;有的则更加微弱,只剩下本能的悲伤气息,浸染着那片土地。槿无能为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诵往生咒,希望佛法的微光能给予它们一丝慰藉,指引一个方向。但她知道,这如同杯水车薪。
槿的使命,原本是处理个体梦境与魂灵的“异常”,如今却要面对整个环境剧变带来的、系统性的“灵性灾难”。这让她感到使命的沉重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独居的小院结界,加固了一层又一层,并非因为恐惧邪祟,而是怕被这尘世间越来越多的“虚妄”与“无序”所浸染。那种以发展之名行破坏之实的集体无意识,那种对自然缺乏敬畏的傲慢,比任何单一的恶灵都更具侵蚀性。
槿的创作也陷入了停滞。画板上颜料干涸,稿纸上字迹稀疏。她无法再描绘那些风花雪月的梦幻,眼前浮现的总是山体的伤疤、飘荡的孤魂。情绪低落到了最低值,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轻微的抑郁。修行时,心难以静定,那些哀伤的画面总是不请自来。
翌日深夜,雨声淅沥。槿在打坐中,意识再次被拉入一个广阔而悲戚的“集体梦境”。这不是一个人的梦,而是这片受伤土地上千百个微小生灵、乃至那些无主孤魂残余意识的汇聚。
槿看到:一只失去洞穴的狐狸幼崽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一棵被拦腰斩断的老树残留的意识里,还在回忆着百年的阳光;一个刚从沉眠中被惊醒的清朝地主魂魄,茫然地看着自己化为平地的坟冢,嘟囔着“我的田契呢?”;更多是无数模糊的、代表着昆虫、地衣、苔藓的微小光点,在黑暗中无声湮灭……
这个庞大、混乱、充满痛苦却又无比真实的“大地之梦”,让槿在定中泪流满面。但这一次,在极致的悲伤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缓缓升起。
她忽然明白了。作为幽冥使者,她的职责并非仅仅是“阻止”那些她无法阻止的物理破坏。个体的死亡是循环,大规模生态的创伤和随之而来的灵界动荡,何尝不是一种更宏大、更缓慢、也更痛苦的“循环”的一部分?只是这个过程充满了人类强加的剧痛。
她无法阻止推土机,但可以尝试去安抚那些受伤的灵魂(无论有形无形)。
她无法让公路消失,但可以凭借织梦者的能力,为那些流离失所的灵性存在,在梦的维度暂时构筑一个庇护所,减缓它们消散的痛苦,引导它们适应新的(哪怕是更恶劣的)环境,或者安然逝去。
她无法改变决策,但可以用她的笔和画,将这种“无声的杀戮”和“众生的悲歌”,以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式记录下来。不是直接的控诉,而是艺术的转化,或许能在不经意间,触动某个有缘人的心弦,种下一颗敬畏的种子。
雨停时分,槿睁开眼,眸中的灰霾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一丝坚定。她走到画板前,没有调色,而是直接用墨。她画的不再是具体的景象,而是流动的情绪——山体的痛楚、林木的哀伤、孤魂的迷茫……一幅浓墨重彩、压抑却充满力量的《众生悲歌图》渐渐成型。
同时,她翻开一本新的笔记,扉页上写下:
《灰色地带见闻录》
她开始记录。记录的不是个体的梦境,而是这片土地在时代变迁下的“灵态”变迁。记录那些因人类活动而生的、新的幽冥现象,记录那些无声消亡的微小存在。这不再是单纯的预警,更是一份见证,一份来自边缘的、关于代价的档案。
她的使命,或许从“引渡个体”,扩展到了“见证与安抚时代巨轮下的集体伤痛”。这使命愈发沉重,几乎看不到尽头,但也让她找到了在灰色地带继续行走的意义——不是大起大落地对抗洪流,而是做一根温柔的芦苇,在洪流过后,尽力去抚平一丝涟漪,记录一段真实。
她依然看不惯人间某些意义上的“疾苦”,依然心疼生灵涂炭。但此刻,她选择继续修行,继续观察,继续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喧嚣的尘世中,为那些无声者,低语,绘画,并存档。
结界之外,世界依然在轰鸣中改变;结界之内,槿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另一种形式的往生咒,绵长而坚韧。
可怜的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清醒,无尽的欲望造就无尽的灾难,而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受伤害最深的只有是微弱的众生和贫苦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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