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推开木窗时,晨光正越过东山的脊线,将第一缕金纱铺在青石井台上。
院中无人,只有风。风走过忍冬藤时的痕迹,是叶尖轻轻一点头;风穿过老梅枝桠时的声音,是木头与木头细微的摩擦。她穿着灰蓝色的粗布衣站在窗前,衣摆处有两三点洗不掉的石青色——那是昨夜调色时心念微动,一滴青碧落入凡尘的印记。
这小院在村子最西头,以河滩卵石和黄泥垒的矮墙为界。墙头爬满忍冬,春末开金银两色的花,她采来阴干了,与野菊花一起封在陶罐里。来年开罐时,香气能唤醒整个暮春的记忆。
村民只知道西头住着个寡言的画师,偶尔写些看不懂的文章。他们不知道的是,以这院子为中心,三里之内布着一道“归尘界”。
归尘界不防人,只滤念。
人间的贪、嗔、痴、慢、疑,这些过于沉重的念头在穿过结界时,会被无声地沉淀、消解。所以村子总是安宁的,狗不莫名狂吠,孩子不做噩梦,连争吵都带着三分克制——吵到一半忽然觉得“罢了罢了”,各自回家喝碗茶,气就散了。
槿是守界人。这是师父传下的职责,到她这里是第七代。
师父说:“界守的不是地,是心。心平了,地自安。”
晨课从打水开始。井绳轱辘转动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木桶沉入井底的闷响,提上来时水花撞击桶壁的哗啦。一桶清冽的井水倒在陶盆里,她掬水净面,水温凉得恰到好处——这是大地经过一夜沉淀后,给出的最干净的礼物。
净面后静坐。蒲团是稻草编的,垫了三层粗布,坐在上面能感觉到大地透过砖石传来的温度。她闭目调息,先默《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儒家的根基,教人立心;再诵《清静经》:“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这是道家的法门,教人养气;最后观想“心如明镜台”,不染尘埃,这是佛家的功夫,教人见性。
三家齐修,却不囿于任何一家。师父曾说:“儒是骨架,让你站得直;道是气血,让你活得畅;佛是神魂,让你看得透。三样齐全了,才是完整的人。”
做完晨课,太阳已爬上东墙。光影斜切过院子,西厢窗台上那几盆菖蒲的叶子被照得透明,叶脉清晰如画。她起身去厨房,灶台边放着昨日采的菌子,还有不知谁挂在门上的青菜——用草绳系着,露水还没干。
生火用的是松针引燃,松木续焰。村里大多改用煤炉了,但她坚持烧柴。每缕青烟升起时,都带走她注入的一缕神念,在结界穹顶铺开无形的网。烟是媒介,将她的心意化为守护的力量。
粥在锅里咕嘟时,她走到院角的书案前。案上摊着昨夜未竟的画——一条山涧从石缝间涌出,几茎兰草在涧边摇曳。她研墨,墨是自己制的松烟墨,磨时要腕平气匀。墨香混着晨间的草木清气,在院子里慢慢散开。
她添了几笔,又用清水在纸上轻轻晕染。墨色化开成雾,恰到好处地留出了空白。画画如此,守界也是如此——不能太慢,要给生机留出呼吸的缝隙。
子时,槿点燃一支柏子香。
香是她自己调的:柏子、艾叶、少许陈皮,用蜂蜜粘合成条,阴干后点燃,烟气清冽中带着甘甜。青烟笔直上升,到梁处散开,如伞如盖。
今夜她不处理幽冥事,她要“归尘”。
盘坐蒲团上,双手结“引”字诀——左手拇指压中指根部,右手覆其上,如捧清水。闭目,调息,意念沉入丹田,再如莲瓣缓缓绽开。
神识离体的感觉很微妙。不是魂魄出窍,是意识的延展与投射。肉身仍端坐蒲团,呼吸均匀,但她的“神”已穿过屋顶,越过结界,向着某个既定的坐标飘去。
那坐标来自她的梦境——一个反复出现、细节清晰到惊人的地方。
再“睁眼”时,已在山沟中。
路是黄土夯实的小径,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两旁依山而建的土屋错落有致,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虽是深夜,但每扇窗户都透出昏黄温暖的光——不是烛火,是某种会自发光的光源,柔和如初秋的月色。
妈妈和姐姐们走在前面。这个“妈妈”不是她尘世的母亲,而是这个梦境世界赋予她的“因缘身”之母。她穿着深蓝布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那根素银梅花簪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槿,快些。”妈妈回头,眉眼温和,“你总爱看路边花草,再看天就亮了。”
她应了一声,脚步却未加快。这条路她走过太多次,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新鲜、亲切、充满细节的惊喜。
路边石墩上坐着几个妇人,正在月色下做针线。看见她们,一个穿褐色衣裳的婶子笑道:“又去采夜露了?你家的女儿真是勤快。”
“勤快什么,就是喜欢山里的清气。”妈妈笑着应答。
槿走过时,闻到她们身上皂角的清香。这些妇人的手粗糙,指甲缝有劳作痕迹,但衣裳洗得发白却洁净,补丁缝得整整齐齐。她们的笑容没有谄媚也没有自卑,就是平平常常的笑,像月光一样自然。
“住在这里真好。”槿听见自己说——这是每次梦境都会触发的“台词”,但她每次说都是真心的,“幽静,暖和。”
妇人们笑起来。一个说:“夏天是凉快,冬天就冷喽。去年大雪,封山半个月。”
“可是自在啊。”另一个接话,“城里热闹,可你看城里人那个忙,脚不沾地的。”
正说着,一个男子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粗陶碗喝水。听见对话,他抹抹嘴:“好是好,就是出入不方便。上月老母亲想下山看戏,得提前三天准备干粮。”
“那也是。”先前那妇人点头,“各有利弊,看各人看重什么。”
对话朴实无华,却道出了生活的真谛——没有完美的地方,只有知足的心。这里的人坦然接受生活的不便,因为换来的是一份完整的自在。
槿继续走。转过弯,小河出现了。
河水不宽,清澈见底。河底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圆润,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河边几棵老柳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最奇的是每棵树的根部,都用玉石垒成一圈围堰——不是名贵玉料,就是河床常见的青玉、白玉、彩石,但每块都形状契合,垒得严丝合缝。
她蹲下身细看。玉石表面有层温润的包浆,是经年水流与时光共同打磨出的光泽。雨水在上面留下细微的痕迹,苔藓在缝隙里长出青绿的绒。
拿起一块。是青白玉,半个巴掌大,形状如舒展的荷叶。对着月光看,石头呈半透明,里面棉絮状纹理如云如雾。石质温凉,还带着河水的湿气和苔藓的清香。
“真美。”她轻叹。
想过带回去——放书案上当镇纸,或埋在花盆里配文竹。青玉衬翠竹,雨天时石上凝水珠,竹叶上也凝水珠,相映成趣。
但每次她都只是想想,然后放回原处。
拿走一块,这个圆就缺一角。下一场大雨,可能就从这里开始坍塌。这围堰不是一人一时之功,是许多人、许多年共同垒筑的完整。她不能因一己之喜,破坏这份经由时光累积的和谐。
这个动作她重复过无数次:拿起,端详,放下。每次放下时,心里都有种奇异的圆满——美不一定要占有,欣赏过、珍视过,让它继续存在于该在的位置,也是一种深度的拥有。
起身继续走。路边野花在月光下静静开放:蓝色的鸭跖草,黄色的蒲公英,紫色的堇菜。都不是名贵品种,但每朵都开得认真专注。一只夜蝶停在蒲公英上,翅膀缓慢开合,鳞粉泛着微光。
妈妈在前面喊:“槿,到家了。”
抬头,看见自家烟囱了。青灰色的烟囱,茅草屋顶,土黄墙面。院子里枣树探出墙头,枝叶间已结满青枣。再过月余,枣子就红了。
心里涌起暖流。那不是激动的热,是温煦的暖,从丹田升起,缓缓扩散四肢百骸。是“归家”的踏实,是“在此”的安宁。
这个世界真的安逸。她想着,脚步轻快起来。
晨光再次漫过窗棂时,槿已在院中静坐了一个时辰。
昨夜归尘界的游历,让她的神念更加清明。那个世界的“气”纯粹而温和,没有激烈的情绪波动,没有尖锐的欲望锋芒。每一次神识归来,都像给灵魂做了一次深度洗涤。
但尘世终究是尘世。
她起身准备早饭时,听见院门外有动静——不是敲门,是衣物摩擦门板的窸窣声,伴随着压抑的啜泣。
打开门,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台阶上。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衣,脚上草鞋破了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男孩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
“你怎么了?”槿轻声问。
男孩抬头,脸上脏兮兮的,眼泪冲出两道白痕。看见槿,他往后缩了缩,眼神里有警惕,也有求助。
“我是西头的画师。”槿说,“你叫什么?”
“狗……狗娃。”声音小得像蚊子。
“为什么哭?”
狗娃抹了把脸,眼泪又涌出来:“娘……娘不要我了。”
槿在他身边坐下,保持适当距离:“慢慢说。”
原来是母亲改嫁。父亲去年病逝,家里没了顶梁柱,母亲决定嫁到山外去。那边的人家“不要拖油瓶”,母亲便想将狗娃送到舅舅家。可舅舅家已有五个孩子,舅母直言“多一张嘴屋顶都要掀了”。
“娘让我今天就在外头……”狗娃声音发抖,“她说看着我……心烦。”
槿沉默。这类事在尘世并不罕见。生存压力面前,亲情有时会变得脆弱。她想起归尘界那些妇人——若在那里,一个孩子不会被称作“拖油瓶”,整个村子都会想办法给他一个去处。不是出于高尚的道德,只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孩子是未来的种子,怎能任其枯萎?
“你今晚有地方住吗?”她问。
狗娃摇头。
“跟我来。”
狗娃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跟上了。他走得很慢,破草鞋不跟脚,走几步就要提一下。槿放慢脚步等他。
回到小院,打水让他洗脸。狗娃洗得很小心,好像怕把水弄脏。洗净后露出一张清瘦的小脸,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有着孩子不该有的惶惑。
槿去做饭。剩饭加鸡蛋炒了,又焯了把野菜。狗娃吃得很香,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吃完主动洗碗,槿没拦着——让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能帮他重建一点尊严。
洗过碗,狗娃站在院里不知所措。槿拿出纸笔——毛边纸和炭条。
“会画画吗?”
摇头。
“我教你。”
在石桌前坐下。槿先画一条线:“这是路。”画几个三角形:“这是山。”山脚下画方块:“这是房子。”
狗娃看着,眼睛亮了。槿把炭条递给他:“试试。”
狗娃接过炭条,手有点抖。画出一条歪扭的线,几个歪扭的三角形。画完不好意思地看槿。
“很好。”槿说,“这是你眼里的世界。”
又拿出一张纸:“现在闭上眼睛,想想你最想去的地方。”
狗娃闭眼。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片刻后睁眼,开始画。这次认真多了——有河,有树,树上有鸟,河边有房子。房子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手拉手。
“这是我爹和我娘。”狗娃指着画,“以前……去河边抓鱼,爹抓鱼,娘洗衣,我在岸边玩。”
声音低下去:“可是现在爹不在了,娘也要走了。”
槿看着画。孩子的笔触直接,所有情感都在线条里:思念,不舍,还有小心翼翼的盼望——盼望时间停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这幅画送给你。”槿说,“想爹娘的时候,就看它。”
狗娃小心地拿起画,看了又看,折好放进怀里。动作郑重,像放进去的不是纸,是珍宝。
当晚,槿入定时,归尘界的“守梦人”主动召请了她。
依然是在山沟河边,但这次场景不同——不是她熟悉的黄昏,而是清晨。晨雾如纱笼罩村落,鸡鸣声此起彼伏,炊烟袅袅升起。
老人坐在河边玉石上,正在用草编东西。看见槿,他抬头微笑:“来了。”
“您召我?”槿在他身边坐下。
“嗯。”老人继续手里的编织,“那个孩子的事,你怎么想?”
槿微微一愣。归尘界能感知她心念的波动?
“我想暂时收留他。”槿说,“等他舅舅家缓过来,或找到更好去处。”
老人点头,手里的草茎交错穿插,渐渐成型——是个蚱蜢,栩栩如生。“暂时是多久?一个月?一年?孩子是有心的,处久了,就是缘分。缘分一旦结下,就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我该怎么办?”
“先问问自己。”老人把编好的蚱蜢递给槿,“你收留他,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本心?怜悯撑不了多久,本心才能长久。”
槿接过草蚱蜢。编工精巧,触须还能颤动。“我……不知道。只觉得不该让他流落。”
“这就够了。”老人微笑,“‘不该’就是本心的声音。人往往把本心想得太复杂,其实它很简单——看见花开了觉得美,看见孩子哭了觉得痛,这就是本心。”
他站起身,指向村落:“你看这里。这里的人做事,都是从‘该不该’出发。该帮的时候就帮,该收的时候就收,不计算得失,不权衡利弊。因为计算和权衡本身,就是分别心的开始。一有分别,就有高低;一有高低,就有不平。”
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晨光中,村民们开始一天的劳作。有人打水,有人洒扫,有人生火做饭。动作从容,神情平和。他们穿的都是灰蓝色的粗布衣,住的都是黄土抹墙的屋子,但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都是温煦明亮的。
“这里没有贫富?”槿问。
“有差异,没有贵贱。”老人说,“李家多养两只鸡,王家多收三斗粮,这是差异。但李家人不会因为鸡多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王家人不会因为粮多就瞧不起邻舍。因为他们知道,鸡会病死,粮会吃完,这些外物来了又去,唯有心安是根本。”
“怎么做到的?”
“从小就这么教。”老人转身看她,“孩子从小看到的,是大人们如何相处;听到的,是‘咱们村’‘咱们大家’;学到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位置都不可或缺。猎户打猎,农人种地,妇人织布,孩子读书——各司其职,各得其所。没有谁比谁更重要,就像一只手,五指长短不同,但握成拳头时,缺哪根都不行。”
槿沉默。尘世不是这样。尘世教会人的是比较:比谁家房子高,比谁家衣裳新,比谁家孩子有出息。比来比去,心就乱了。
“那个孩子,”老人说,“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暂时的住处,是一个‘位置’。一个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有价值的位置。”
“我能给他吗?”
“你能给的是机会。”老人重新坐下,“让他参与你的生活,帮你浇花,扫地,拾柴。让他知道,他的劳动是有意义的,他的存在是有价值的。有了价值感,孩子的心才能立起来。”
他顿了顿:“就像这些石头。”
指着河边的玉石围堰:“单看一块石头,它就是河床里普通的石头。但放在这里,它就成了围堰的一部分,保护树根不被冲蚀,让柳树长得更好。有了这个位置,石头就有了意义。”
槿看着那些玉石。月光下,它们泛着温润的光,每一块都恰到好处地嵌在整体中。
“我明白了。”她说。
老人点头:“明白就好。记住,守界人守的不仅是结界,更是心中的‘中正’。不偏不倚,不急不躁,该收时收,该放时放。那孩子来了,是你的缘分,也是他的造化。顺其自然,便是最好。”
他说完,身影开始变淡,如晨雾遇光般消散。最后留下一句话,飘在河面上:
“归尘界不在别处,在你心里。心里有了,眼里就能看见。”
卷五:尘世温煦
第二天,狗娃的娘来了。
妇人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看见狗娃在院子里帮槿浇花,她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进来。
狗娃看见娘,放下水瓢,却没有跑过去,只是站着,小手攥着衣角。
妇人终于走进来,对槿深深一躬:“槿姑娘,谢谢您。”
“不必。”槿扶她起来。
“我……”妇人声音哽咽,“明天就要走了。山外的人家来接。”她看向狗娃,眼泪又涌出来,“狗娃,娘对不起你……”
狗娃走过去,拉住娘的衣角:“娘,你别哭。”
妇人蹲下抱住狗娃,哭得全身发抖。狗娃也哭了,但没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槿转身进屋,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等她再出来时,妇人已平复情绪,正用手给狗娃理头发。
“槿姑娘,”妇人说,“狗娃舅舅家确实困难。我想……能不能让狗娃暂时留在您这儿?我每月托人捎点粮食来,不够的……等我那边安顿了,再补上。”
槿点头:“可以。”
妇人又要跪,槿拦住她。“不必如此。孩子在我这儿,你放心。”
妇人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个铜钱和一双新做的布鞋。“鞋是连夜赶的,钱……不多,您别嫌弃。”
槿只收了鞋:“鞋我收下,钱拿回去。你到新地方,用钱的地方多。”
妇人泪眼模糊,不再坚持。她牵着狗娃的手,细细叮嘱:要听话,要勤快,别给槿姨添麻烦。狗娃一一应着,小脸认真。
送走妇人,狗娃站在门口,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村路尽头。他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
“想娘了?”槿问。
狗娃点头,又摇头:“娘说了,让我好好跟着槿姨。槿姨是好人。”
“好人”这个词很朴素,但很有分量。
槿牵他回院子:“今天教你认字。”
“认字?”
“嗯。先认你的名字。”
在沙盘里,槿写下“狗娃”两个字。笔画简单,但意蕴深厚——狗忠诚,娃是孩子。这个名字里,有父母最朴素的愿望:愿孩子如犬般忠诚可靠,平安长大。
狗娃学得很认真,小手握着树枝,一笔一画地摹写。写歪了也不气馁,擦掉重来。阳光照在他专注的小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
午饭后,槿带狗娃去加固结界。
走到村西老槐树下,她让狗娃在一旁等着。取出盐袋、桃木钉、符水,绕着槐树开始工作。撒盐时,盐粒落地的沙沙声;钉桃木钉时,木头入土的闷响;喷符水时,水雾散开的轻响——这些声音组成了一种奇异的韵律。
狗娃安静地看着,眼睛亮晶晶的。等槿做完,他小声问:“槿姨,你在做什么?”
“让这里更干净。”槿说。
“干净?”
“嗯。就像扫地一样,扫掉不好的东西。”
狗娃似懂非懂地点头。他走到槐树下,仰头看茂密的树冠。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棵树真大。”他说。
“嗯,它在这里很多年了。”
“它也会死吗?”
槿想了想:“树和人一样,有生就有死。但死了不是结束,是变成另一种样子——变成泥土,滋养新的生命;或者变成木材,做成桌椅,继续被人使用。”
狗娃眼睛亮了:“就像娘说的,外公死了,变成天上的星星?”
“可以这么理解。”槿摸摸他的头,“所以不用怕死。死是回家,是休息,是换一种方式存在。”
这是归尘界的智慧——生死不过是形态的转换,没有终结,只有变化。因为看透了这一点,那里的人活得从容,死得坦然。
回去的路上,狗娃问了很多问题:为什么天是蓝的?为什么草是绿的?为什么蚂蚁要排队?
槿一一回答,答不出的就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狗娃并不失望,反而觉得“槿姨也有不知道的事”很有趣。
黄昏时分,他们在院子里吃晚饭。简单的粥和咸菜,但狗娃吃得很香。饭后,槿在灯下画画,狗娃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槿抱他去西厢房,盖好被子。狗娃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娘……”,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站在床边,槿看着孩子安静的睡颜。心里有种陌生的柔软——不是怜悯,不是责任,就是一种简单的、看见生命安然存在的喜悦。
她想起归尘界那些妇人看孩子的眼神。没有“望子成龙”的焦虑,没有“养儿防老”的计算,就是纯粹的、看见一个生命健康成长的欢喜。
也许,她可以试着用这样的眼神看狗娃。不期待他成为什么,不要求他回报什么,只是陪伴一个生命,看他按自己的节奏成长。
吹灭油灯,轻轻带上门。
卷六:心中的归尘
夜深了,槿没有入定。
她坐在窗前,看月光洒满院子。井台、石凳、花草、狗娃下午画的画还贴在墙上——歪歪扭扭的房子,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心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院子里虫子细微的鸣叫,能听见远山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风声。
这种静,和归尘界的静很像。不是死寂的静,是生机盎然的静——万物都在,各安其位,各循其道,所以和谐,所以安静。
她忽然明白了守梦人的话:“归尘界不在别处,在你心里。”
那个没有阶级、没有贪欲、人人平等的理想世界,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它是一种心境,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当你心里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眼里就看不见高低贵贱;当你心里没有贪求妄念,生活就变得简单满足;当你心里装着“大家”而不是“我”,世界就变得温暖宽阔。
狗娃来了,不是打乱她的生活,是让她实践这种心境。
收留一个孩子,在尘世看来是负担,是麻烦。但换一个角度看,是缘分,是陪伴,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信任。狗娃信任她,所以跟她回家;她接纳狗娃,所以给他一个位置。这就是最简单的平等——我信任你,你接纳我,没有施舍,没有乞求,只有自然而然的给予与接受。
就像归尘界那些妇人,你送我一把菜,我帮你缝件衣,不是交易,是流动。让善意流动起来,关系就活了,人心就暖了。
槿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归尘。
归,是回归本心。尘,是安住当下。归尘,就是回到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在平凡日常中找到内心的安宁。
这不是逃避现实,是在现实中开辟一方净土。结界守护着村子的安宁,而她心中的“归尘界”,守护着她自己的安宁。内外相应,才是完整的守护。
窗外,月亮已升到中天。清辉如洗,照亮了整个院子。忍冬藤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老梅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桠如画。
狗娃在隔壁翻了个身,梦呓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槿微笑,吹灭了灯。
躺下时,她想起河边那些玉石。温润的、清凉的、垒成完整圆环的玉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想带走一块,又每次都放下。
因为真正的拥有,不是占有,是欣赏;不是带走,是让它在恰当的位置发光。她欣赏过那些玉石的美,那份美已留在她心里。而玉石继续在河边,守护柳树,成就完整的圆——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狗娃也好,村子也好,结界也好,都是如此。她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尽恰当的心。不强求,不执着,不分别。
这就是归尘。
闭上眼睛,她沉入无梦的睡眠——不是神识出游,是真正的、深沉的休息。身体放松,呼吸匀畅,心神安宁。
院子里,月光静静流淌。井台上的青苔闪着微光,石凳下的蚂蚁已回巢穴,忍冬藤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一切都在该在的位置。
一切,都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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