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了。
燕南泠跳下马背,靴底踩进泥里。她没拍衣服上的灰,也没抬头看军营大门,只把云七娘给的木牌攥得更紧了些。木牌边缘硌着掌心,星纹那一面朝内,贴着皮肤。
校场地面是夯土铺的,踩上去硬,风从北边刮来,带着铁气和汗味。
她刚站稳,三个人影就从主帐后扑了出来。
黑衣,蒙面,刀出鞘。
没人喊话,也没人拦。
一道银光闪过。
第一人倒下,喉间喷血。
第二人刚抬刀,匕首已刺穿他颈侧。
第三人转身想逃,后颈一凉,跪在地上,手还撑着地,头却歪向一边。
燕南泠没动。
她蹲下去,掀开最靠近自己那具尸体的左手袖口。指甲泛青,指腹有裂口,边缘发黄。她又摸了摸那人耳后皮肤,微潮,有股酸腐气。
谢玄青站在三具尸体中间,短匕还在手里。他用布擦刀,一下,两下,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擦得很实。布上沾了血,红得发暗。
他抬眼看向燕南泠。
她直起身,没掸裤子上的土,也没避开视线。
“云七娘说你能治疫病。”他说。
声音不高,没带问号。
燕南泠点头:“我能辨病因。”
“能不能治?”
“要看药材,也要看时间。”
谢玄青把布扔在地上,右手一扬。
短匕飞出去,钉在她脚前半尺的泥地上,刀柄微微晃动。
她低头看着匕首。
刀身窄,刃口薄,血还没干,在阳光下反一点光。
她弯腰,伸手握住刀柄。
拔出来时,泥块簌簌落下。
她翻过匕首,拇指蹭过护手内侧——那里有一道细痕,像被人用针尖划过,位置偏左,形如北斗第七星。
她记得昨夜梦里见过这个位置。
她在翻转匕首,看刀柄底部。
一个“玄”字,刻得深,边缘利,不是新刻的,是经年摩挲过的痕迹。
她握紧匕首,指节绷起。
谢玄青没说话,只盯着她的眼睛。
她也看他。
他左脸那道箭伤横着,皮肉翻起,颜色比周围深。他眼睛很亮,不是笑的时候那种亮,是刀出鞘前的亮。
旁边一个士兵小声说了句什么。
谢玄青没理,只对燕南泠说:“随我来。”
她跟上。
他走得快,甲片相碰,发出沉闷的响。
她走在后面半步,左手按在药囊上,右手握着匕首,刀尖朝下。
校场边上站着几个兵,有人抱着长枪,有人靠在旗杆旁。他们没动,也没说话,目光跟着燕南泠走。
她经过一个年轻士兵身边时,那人往旁边挪了半步。
她没停,也没回头。
主营帐比外面高半尺,台阶是青石砌的,缝里嵌着干掉的泥。
谢玄青跨上去,掀开帐帘。
燕南泠低头进去。
帐内光线暗,油灯挂在正中,灯芯烧得短,火苗压着。
地上铺着一张狼皮,边角卷起。
三张床并排摆着,床上躺着人。
第一个男人睁着眼,嘴唇发白,胸口一起一伏,喘得费力。
第二个女人闭着眼,额上全是汗,手抓着被角,指节泛白。
第三个是个少年,蜷着身子,肩膀抖,嘴里哼哼。
燕南泠放下药囊,没急着上前。
她先看三人脚踝。
都肿,但程度不同。女人脚踝红得最重,少年最轻,男人居中。
她打开药囊,取出三根银针,一根一根擦干净。
她走到女人床边,掀开她右脚裤管。
脚踝上方两寸处,有一小片紫斑,不大,颜色比周围深。
她用银针尖点了一下。
女人没反应。
再点一下,她皱眉,哼了一声。
燕南泠收针,转身走向少年。
少年睡着,呼吸浅而快。
她掀开他衣领,看锁骨下方皮肤——白,没红疹,也没水泡。
她又摸他后颈,温热,没出汗。
她走回男人床边,掀开他上衣。
他胸口有几道旧疤,肋骨下方一块青紫,像是撞的。
她按了一下。
男人猛地吸气,睁开眼,喉咙里咕噜一声。
燕南泠收回手。
她转身,从药囊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淡黄色药粉。
她倒出三份,每份用纸包好。
她把药包放在三张床头,没说话。
谢玄青一直站在帐门边,没动,也没问。
她拿起匕首,刀尖朝上,用布擦了一遍。
擦完,她把匕首插进腿侧绑带。
谢玄青忽然开口:“你认得这把刀?”
燕南泠抬头。
他看着她手的位置,又看她眼睛。
她没否认,也没承认。
只说:“刀柄的字,刻得深。”
谢玄青顿了一下。
他抬手,解下腰间另一把匕首,扔过来。
她伸手接住。
这把比刚才那把短,刀鞘是黑皮的,上面有磨损痕迹。
她拔出一半。
刀身亮,没血,刃口有细微锯齿。
谢玄青说:“这把给你用。”
她没立刻收。
只把刀翻过来,看护手内侧。
那里也有一道划痕,位置和刚才那把一样,只是更浅。
她抬头:“为什么给我?”
谢玄青没答。
他转身掀帘出去。
她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两把匕首。
帐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士兵掀帘进来,抱了一捆艾草,放在角落。
燕南泠走过去,抽出一把,折断,闻了闻。
气味浓,带苦香。
她把艾草放回捆里,转身时,看见床头那三包药粉。
她走过去,拿起女人那包,打开。
药粉颜色均匀,颗粒细。
她捻了一点,放在舌尖。
微苦,回甘。
她合上纸包,放回去。
帐外又传来声音。
不是脚步声。
是金属拖地的声音。
一下,两下,缓慢,沉重。
她走到帐门口,掀开一角。
三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过来,担架上盖着灰布。
布角垂下来,露出一只脚。
脚上穿着布鞋,鞋底磨得发白。
她没动。
担架从她面前经过,进了旁边另一顶帐子。
谢玄青站在那顶帐子门口,没看她。
她放下帘子。
转身回到药囊旁。
她把两把匕首并排放好。
左手那把,护手划痕朝上。
右手拿把,刀尖朝外。
她伸手,指尖碰到左边匕首的刀柄。
“玄”字凹下去的地方,刚好卡进她拇指指腹。
她没松手。
帐外风大了些,吹得帘子轻轻晃。
她听见谢玄青说:“把西边空帐收拾出来。”
有人应声。
她没抬头。
只把右边那把匕首拿起来,翻转,看护手内侧。
划痕还是那道。
她用指甲沿着划痕划了一下。
很浅,但能感觉到。
她放下匕首,从药囊里取出一张纸,一支炭笔。
她把纸铺在狼皮上,炭笔压在纸上。
她把左边匕首翻过来,刀柄朝下,按在纸上。
用力。
纸面上印出“玄”字轮廓。
她再把右边匕首按上去。
两个字并排。
她收起纸,叠好,塞进内衣夹层。
她摸了摸左眉骨那道疤。
有点痒。
她没挠。
帐外传来一声哨响。
短,尖,利。
她抬眼。
谢玄青掀帘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壶水,壶嘴朝下,滴着水。
水珠落在地上,很快渗进土里。
他把壶递给她。
她接过。
壶身冰凉。
他盯着她手里的壶,又看她眼睛。
她没喝。
只把壶放在床头柜上。
柜子木头粗糙,有几道旧划痕。
她伸手,用指甲刮了一下其中一道。
木屑翘起来。
她捏住,扯下。
谢玄青忽然说:“你母亲,也用过这把刀。”
她手指一顿。
木屑断了。
她把断掉的那截放进嘴里,咬碎。
苦味在舌尖散开。
她吐出来,用布擦了擦手。
谢玄青没动。
她也没动。
帐子里只有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她抬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没移开。
她也没移开。
她把右手那把匕首拿起来,刀尖朝上,慢慢靠近自己左腕。
刀尖离皮肤还有半寸。
她停住。
谢玄青说:“它不会伤你。”
她没说话。
只把刀尖往下移,贴住自己掌心。
刀刃凉。
她闭眼。
再睁开时,谢玄青已经走到帐门口。
他掀帘前,回头看她一眼。
她还站着,手里握着匕首,刀尖朝下。
帘子落下的瞬间,她把匕首插进腿侧绑带。
左手按在药囊上。
右手抬起,摸了摸左眉骨那道疤。
风从帘缝钻进来,吹动她发间的银针。
银针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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