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莫云亦风尘仆仆却又意气风发地回到了京城。果然如他所言，赶在了小年之前。他回府见过父母，稍作梳洗，连家中为他接风的宴席都顾不上吃完，便兴冲冲地跑来了苏府。
彼时苏言刚结束一日苦读，正与苏暖暖在暖阁里对弈，手边各有一盏清茶，几碟点心，气氛宁谧。听闻莫云亦来了，苏暖暖棋子都忘了落，眼睛一亮，起身便要去迎，被苏言轻轻按住了肩膀。
“慢些，仔细绊着。” 他温声道，自己也随之起身。
话音刚落，暖阁的棉帘便被一股风带起，莫云亦裹挟着一身寒气与豪爽的笑声闯了进来：“言哥儿！暖暖妹妹！看看谁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织金箭袖袍子，外罩玄狐大氅，风帽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庞比离京时略黑了些，也瘦了些，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亮得灼人，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衣锦还乡”的张扬快活。
“云亦哥哥！” 苏暖暖欢喜地唤道，迎上前两步。
莫云亦哈哈一笑，习惯性地想伸手揉她头发，却在半途被苏言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截住了。“莫兄，一路辛苦，先喝口热茶驱驱寒。” 苏言神色如常，语气温和。
莫云亦也不在意，接过茶一口饮了，抹了抹嘴，这才仔细打量苏暖暖：“让哥哥看看……嗯，好像没瘦，还长高了些！不错不错！言哥儿，你没亏待我妹妹！” 他又转向苏言，用力拍拍他肩膀，“言哥儿，你可是更沉稳了！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三人重新落座，莫云亦便迫不及待地讲起他在江南的“丰功伟业”——如何压价收了一批顶级的生丝，如何与几家老字号绣坊谈成了独家新样合作，又如何打通了一条新的运河支线节省运费……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苏言安静听着，偶尔在关键处问上一两句，或是微微颔首表示赞许。苏暖暖则托着腮，眼睛弯成月牙，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莫云亦一拍大腿：“这些日子可憋死我了！明儿个，我做东，咱们去八仙楼！听说他家新请了个淮扬菜的大厨，手艺绝了！咱们好好吃一顿，算是给我接风，也是庆祝言哥儿高中，暖暖妹妹……嗯，庆祝暖暖妹妹又长大一岁，更漂亮了！”
苏暖暖被他逗笑。苏言略一沉吟，看向苏暖暖：“你可想去？”
“想！” 苏暖暖点头，她也有点想念外头热闹的市井气息了。
“那就去吧。” 苏言应下。
莫云亦立刻又提议：“对了，除夕那晚，城中金明池有盛大的烟火大会，听说连宫里都会放出特制的烟火与民同乐，热闹非凡！咱们一起去瞧瞧？守岁在家里守，看烟火总得凑个热闹！”
这个提议更是让苏暖暖心动。烟火大会……听起来就很美。她眼巴巴地望向苏言。
苏言看着她亮晶晶满是期盼的眼眸，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道：“那日人多，需得多加小心。”
“放心！包在我身上！” 莫云亦拍胸脯保证。
转眼便是除夕。下午，苏家早早祭了祖，吃了丰盛的年夜饭。柳氏给苏暖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海棠红织金缎面的小袄，配着月白绫裙，梳了双环髻，簪了小巧的珍珠发饰和两朵应景的红色绢花，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灵动，像年画上走下来的玉娃娃。苏言则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外罩银鼠灰的鹤氅，身姿挺拔，气质清朗。
莫云亦准时来会合，他今日更是打扮得富贵逼人，紫貂裘，金冠束发，腰缠玉带，活脱脱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纨绔版）。三人乘着苏府的马车，在暮色四合时来到了金明池附近。
此处早已是人山人海，万灯齐明。沿街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鱼龙曼衍，光影流转。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喜庆喧腾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炸糕、卤煮的香气，还有冬日特有的、清冽的烟火气。
莫云亦熟门熟路，引着他们避开最拥挤的人潮，来到一处视野颇佳的酒楼二楼雅座。这里已能看到大半个金明池和远处的宫阙轮廓。
刚坐下点了茶点，莫云亦正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待会儿烟火的最佳观赏角度，楼梯口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细碎的脚步声。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披着大红羽缎斗篷、头戴精巧珠冠的少女，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正巧也上了二楼，目光扫视间，恰好与苏暖暖他们对上。
那少女正是五公主萧倩曦。她今日装扮华贵，容颜娇艳，比之上次旅途中的“陈倩曦”，更多了几分逼人的皇家贵气。她身边除了侍女，还跟着几位衣着体面、气质精干的嬷嬷和护卫模样的男子。
萧倩曦显然也认出了他们，眼中闪过惊喜，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径直走了过来：“莫公子！苏妹妹！真巧，竟在这里遇到你们！”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宫中惯有的、略高的语调。
莫云亦立刻起身，他依旧以为对方是礼部侍郎之女“陈倩曦”，笑嘻嘻地拱手：“陈小姐！新年大吉！真是巧啊！你也来看烟火？”
苏言也随之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萧倩曦身上，又迅速扫过她身后那群明显训练有素、眼神锐利的仆从，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致意。
苏暖暖心中暗叹一声“果然”，也跟着起身见礼，笑容甜美：“倩曦姐姐，新年好。”
萧倩曦的目光在苏言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他清冷出尘的气质有些好奇，随即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苏妹妹常提起的兄长，苏公子吧？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她又转向莫云亦，“莫公子，苏妹妹，这位是我表哥，陈表哥。” 她侧身，引出身旁一位同样穿着贵气、面容俊朗、神色略显矜持的年轻公子，正是三皇子萧靖和。
萧靖和今日也做寻常富贵公子打扮，但那份久居人上的气度却是掩不住的。他对莫云亦和苏言点了点头，目光在苏言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幸会。”
莫云亦自来熟地招呼：“原来是陈公子！幸会幸会！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坐坐？这儿视野好！”
萧倩曦看向萧靖和，萧靖和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也好。”
两拨人于是拼作一桌。萧倩曦显然对苏暖暖很有好感，拉着她问东问西，又说起江南分别后的趣事。莫云亦则与萧靖和聊起了京中近况和市井见闻，他言辞风趣，见识也广，倒也不显冷场。苏言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目光却更多地落在窗外渐浓的夜色和楼下熙攘的人群上，也会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周围，尤其是萧靖和兄妹带来的那些护卫的动静。
戌时正，远处宫城方向传来悠长的钟声。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
“开始了！” 莫云亦兴奋地低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窗外。
只见金明池中央，一点火星骤然升空，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猛地炸开！刹那间，绚烂无比的金色光芒迸射四溅，犹如万千金菊同时怒放，照亮了半片天空，也映亮了池畔无数仰望的惊喜面孔。
惊呼赞叹声四起。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各色烟火接连升空，争先恐后地绽开。赤红的牡丹、银白的瀑布、碧绿的垂柳、紫色的祥云……流光溢彩，瞬息万变。巨大的轰鸣声与璀璨的光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华丽画卷。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硫磺气味，混合着人们的欢呼与惊叹。
苏暖暖趴在窗边，仰着小脸，眼眸被不断变幻的烟火映得流光溢彩，满是纯粹的惊叹与欢喜。她从未在这个时代、这个角度，看过如此盛大而纯粹的美丽。
苏言站在她身侧，并未像莫云亦那般大呼小叫，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偶尔从漫天华彩落到身畔少女的侧脸上。烟火的光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微张着唇，眼中映着星河璀璨，那份毫不掩饰的快乐，竟比窗外任何一朵烟火都更生动鲜明，悄然印入他心底。
一阵密集的“砰砰”声后，夜空中陡然绽开一株巨大的、闪烁着金蓝光芒的“火树银花”，久久不散，将整个金明池映照得如同白昼。人群的欢呼达到了顶点。
在这极致的喧闹与光影中，苏言微微侧身，靠近苏暖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问：“冷吗？”
苏暖暖正看得入神，闻言转过头，对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冷！哥哥，好看吗？”
“嗯，好看。” 他点头，目光依旧落在她带着笑意的眉眼间。
烟火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留下满池星光与灯火，以及空气中未散的余味。人群开始意犹未尽地散去。
萧倩曦也起身，笑着对苏暖暖和莫云亦道：“今晚真开心！改日得空了，我和表哥做东，再请你们聚聚可好？苏妹妹，你可一定要来！”
莫云亦自然满口答应。苏暖暖也乖巧应下。萧靖和也客气地与苏言、莫云亦道别。
两拨人在酒楼门前再次分开，各自汇入归家的人流。莫云亦还在回味着烟火的壮观，喋喋不休。苏暖暖则有些兴奋后的疲惫，悄悄打了个小哈欠。
苏言将她的困倦看在眼里，对莫云亦道：“莫兄，时辰不早，暖暖也累了，我们该回去了。”
“哦哦，对对，走，送你们回去！” 莫云亦忙道。
马车轱辘碾过积雪渐消的街道，载着意犹未尽的余韵和淡淡的硫磺气息，驶向苏府。车厢里，苏暖暖靠在苏言身侧，眼皮渐渐沉重。
“困了就睡会儿，到了叫你。” 苏言低声道，将滑落的鹤氅轻轻拢了拢，盖住她。
“嗯……” 苏暖暖含糊应着，意识逐渐模糊。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她模糊地想，又长大一岁了呢。这一年，发生了好多事。而新的一年，就在这片火树银花的璀璨之后，悄然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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