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的铩羽而归，并未让张子麟气馁，反而更坚定了他另辟蹊径的决心。
朱佑椋这条线，看似清晰，实则如同镜花水月，经不起深究。
他隐隐感觉，真相的钥匙，或许并不在那位浮躁的郡王身上，而应该藏在那位已香消玉殒的当事人柳依依，她自身的世界里。
再次踏入“听雪阁”画舫，气氛与初次前来时已截然不同。
昔日丝竹管弦、笑语嫣然的浮华已被一片死寂取代，空气中残留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河水的微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画舫已被大理寺贴了封条，留守的衙役见张子麟到来，连忙上前见礼。
“可有人动过里面的东西？”张子麟沉声问道。
“回大人，自昨日封锁后，绝无人进出，一切保持原样。”
张子麟点点头，挥手让衙役在外等候，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独自走进了柳依依生前居住的舱房。
这里陈设雅致，却不显奢靡，多以书画、瓷器、盆景点缀，显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
一张梨花木梳妆台上，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摆放整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他开始了第二次，也是更为细致入微的搜查。
上一次，因龙涎香和宫廷点心的线索过于震撼，搜查的重点更多放在寻找与朱佑椋相关的直接证据上。
而这一次，他抛开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试图真正走进柳依依的生活，从她的日常用品、个人习惯中，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异常。
他检查了衣柜里的每一件衣物，质地精良，但并无逾制之处；翻看了梳妆盒里的每一件首饰，价值不菲，却也符合她当红清倌人的身份；查看了书架上摆放的书籍，多是些诗词曲赋、传奇话本，也属风月场中常见的消遣。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渐暗。
张子麟点燃了舱内的烛火，继续他的工作。他几乎是一寸寸地抚摸着舱壁，敲击着地板，检查是否有暗格机关。
他甚至仔细查看了床榻的每一个角落，枕席之下，被褥之中。
然而，一无所获。
难道自己的直觉错了？
柳依依真的只是一个不幸卷入权势争斗的普通歌妓？张子麟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再次扫过这间精致的囚笼。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临窗书案上，那几本摆放整齐的诗集上。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李义山诗集》。
书页有些旧，但保存完好，显然主人时常翻阅。
他信手翻开，里面间或有娟秀的字迹做的批注，多是些伤春悲秋、感怀身世的词句，与一个多才多艺却身世飘零的歌妓形象颇为吻合。
他又拿起第二本，是《东坡乐府》。
同样，书页间有翻阅的痕迹。
当他拿起第三本，一本略显古旧的《花间集》时，手感却微微一顿。
这本书的重量，似乎比寻常诗集要沉上一些。
他心中一动，仔细端详。书脊、封面并无异样。
他轻轻抖动书页，并无夹带掉落。但他不死心，开始逐页仔细翻检。
当翻到书中后部，一页收录着韦庄《菩萨蛮》的词页时，他的手指触摸到纸张的细微差异！
这一页似乎比前后页略厚，且边缘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粘连痕迹。
张子麟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一柄用于验看细微证物的小银刀，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沿着那粘连的缝隙轻轻划开。
关键线索三】浮现！
只见粘连的并非一页，而是两页！中间赫然夹着数张对折的、质地不同的纸张！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纸取出，在烛光下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写满了怪异符号的笔记！那些符号并非汉字，也非任何一种他熟悉的番文，更像是某种自创的、用于记录的密码！笔画扭曲，排列杂乱，透着一股诡秘的气息。
一个歌妓，为何需要用到密码来记录东西？她想要隐藏什么？
张子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强压住激动，展开最后一张纸。
这张纸稍大，上面用墨笔勾勒着一幅简图。
图上山川、河流、海岸线标注得十分粗略，但几个关键地点却被清晰地圈出，旁边用与密码笔记同源的怪异符号标注着。
张子麟对南直隶的地理还算熟悉，他辨认出，这描绘的正是自扬州府，至苏州府一段的长江出海口，及沿海卫所的大致布防形势！
虽然只是简图，并未标注精确的兵力数量和驻防细节，但其标示出的几个卫所位置、以及可能的巡逻路线，已然涉及军事机要！
一个秦淮河上的清倌人，闺房之中，竟藏有沿海卫所的布防简图和密码笔记？！
柳依依……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歌妓！
就在张子麟对着那密码笔记和布防简图，心潮澎湃，试图理清这惊人发现背后的含义时，舱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熟悉的、带着几分跳脱的嗓音。
“子麟！子麟兄！可在里面？我是清时，来帮你了！”
是李清时！他竟已到了南京！
张子麟迅速将图纸和笔记重新折好，贴身藏入怀中，整理了一下心绪，这才应声道：“清时？进来吧。”
舱帘一挑，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的李清时大步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副富家公子哥的打扮，锦衣玉袍，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的精明能干。
他一进来，便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环顾四周：“啧啧，这就是那位名动秦淮的柳大家的香闺？
果然别致！
可惜啊，红颜薄命……哎，子麟，你脸色怎么这么凝重？
这案子很棘手？”
张子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何时到的南京？怎知我在此处？”
“嗨，我一路紧赶慢赶，昨日傍晚才到。安顿下来就听说你接了桩秦淮名妓的案子，今日去大理寺寻你，说你又来这画舫了，我便寻了过来。”李清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打探到消息的得意神色，“子麟，你猜我今早在外头茶楼酒肆，听到了什么风声？”
“哦？什么风声？”张子麟心中一动，隐隐觉得李清时带来的消息，或许能与自己的发现相互印证。
“是关于这位柳大家的。”李清时神秘兮兮地道，“有几个常年在江面上跑船、做些‘灰色’生意的老油子，在酒桌上嘀咕，说这位柳大家，近一两个月，似乎对‘海上生意’颇感兴趣，明里暗里，向他们打听过好几回关于海上航道、沿海私港，甚至……是哪些大佬在背后操控这些买卖的消息！”
“海上生意？”张子麟瞳孔微缩。
这绝非一个寻常歌妓会关心的事情！结合刚刚发现的沿海卫所布防图，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是啊！”李清时没注意到张子麟细微的神色变化，继续道，“那些船夫还说，柳大家问得挺隐晦，但出手大方，他们也就捡些不算太紧要的消息说了。都以为她是好奇，或是想借此攀附些有海上门路的人物。现在看来……恐怕没这么简单！”
当然没这么简单！一个暗中打听“海上生意”，闺房中藏有沿海军事布防图和密码笔记的歌妓，她的真实身份，已然呼之欲出：她绝非沉溺风月的普通女子，极有可能是一个间谍！一个被安插在秦淮河这处消息集散地，利用美色与才华作为掩护，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尤其是可能与海上势力（倭寇？海盗？走私集团？）相关情报的“女间”！
她的死，恐怕也绝非情杀或意外，更可能与她窃取到的某项关键情报，或是身份暴露有关！那龙涎香和宫廷点心，或许正是她为了接触某个掌握核心机密的大人物而使用的“道具”，却不慎留下了致命的线索。
朱佑椋，那个浮夸的郡王，很可能只是一个被利用的障眼法，一个被推出来吸引官府注意力的“替罪羊”！
真正的凶手，那个与“海上生意”密切相关、且能接触到军事布防机密的人，还隐藏在更深的水下！
张子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桩涉及权贵风流的命案，没想到竟牵扯出如此惊人的背景。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清时，你来得正好。”张子麟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看着李清时，“此案，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柳依依，恐怕并非寻常歌妓。”
他将自己的发现，布防简图与密码笔记（未展示实物），以及李清时带来的“海上生意”线索结合在一起，低声向李清时阐述了自己的推断。
李清时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咂咂嘴：“我的乖乖……女间？通倭？还是走私？这……这案子可捅破天了！子麟，你打算怎么办？”
张子麟目光锐利，望向舱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金陵城的繁华，看清其下涌动的暗流。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既然有人想用郡王这条明线引开我们，那我们就顺着柳依依这条暗线，往下查！”
他需要破译那些密码，需要弄清楚柳依依到底为谁效力，又到底窃取了什么情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而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更为庞大、也更为危险的阴谋网络。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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