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巴拉纳西中学的报告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疲惫和压抑的复杂气息。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将每个人脸上或明或暗的阴影照得无所遁形。章玉杭坐在靠过道的位置，第无数次抬起手腕，表盘上冰冷的指针清晰地指向晚上九点十分。他皱紧了眉头，胃里因为错过饭点而隐隐作痛，更难受的是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他喉咙发干。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开个没完没了的会，真是在谋财害命！”
讲台上，德育主任岳凌正唾沫横飞。他四十多岁年纪，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他用力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试图唤醒台下那些眼神涣散、精神萎靡的老师们。
“有些宿舍值班老师，极其不负责任！管理严重失效！”岳凌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严厉，“导致学生熄灯之后还在走廊里乱跑、喧哗！像什么样子！我们有些老师，值班就是走过场，只在走廊里晃一圈，根本不进到宿舍里面去仔细查看！这叫履行职责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像是在捕捉每一个可能开小差的人，语气更加沉痛激昂：“老师们，我们拿了政府的钱，就要为学校分忧，就要敢于给学校‘拔钉子’！那些刺头学生，为什么现在是刺头？就是因为之前没有人真正下力气去管！管一次不听，再管一次还不听，就懒得管了？这种思想要不得！我在这里明确表态，只要是和有效管理学生相关的，学校层面，一定会提供最坚实的制度支持！不要有顾虑！”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像是闷雷滚过云层。章玉杭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充满讥讽的冷笑，他微微摇了摇头，连反驳的力气都懒得使了。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女老师极低的、带着浓浓不服气和疲惫的嘀咕声，虽然轻，但在安静的会场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哼，说得比唱得好听。要是真觉得我们管得不好，简单啊，以后你们这些领导，每个领导亲自守一层宿舍，每天都事必躬亲，试试看呗。你们是领导，官威大，学生当然怕你们，听你们的。我们算什么东西？小老师一个，说话谁当回事？”
这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旁边另一个女老师也忍不住低声附和，语气里满是怨气：“制度支持？笑话！制度要是有用，当年那个在宿舍里抽烟还倒卖香烟的学生，我们能费那么大劲把证据链都找齐了，照片、交易记录、证人证言，一样不少地报上去，最后怎么着了？还不是因为人家家里有背景，上头一句话，就不了了之了！制度呢？支持到哪儿去了？”
“就是！”第三个声音加入了进来，带着愤懑，“上次月考，有个学生提前泄露答案，闹得沸沸扬扬，证据确凿，结果呢？人家家里关系硬，不也屁事没有？连个通报批评都没有！这种例子还少吗？”
章玉杭身边，一个穿着白色短袖、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晰，带着一种冷静的失望：“领导，如果制度真的能够保护遵纪守法的人，惩罚违反规则的人，那么我们自然会尊重制度，维护制度。但如果制度只是选择性执行，只能让那些有背景、犯了错的人逍遥法外，而让老实做事的人寒心，那么这样的制度，在大家眼里，跟一张废纸有什么区别？谁会从心底里尊重它？你们不敢碰硬钉子，只敢捏软柿子，学生都不傻，他们上行下效，自然也就学会了看人下菜碟，不把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老师放在眼里。我们算什么东西？人微言轻罢了。”说完，他重重地“呸”了一声，表达着无声的抗议。
章玉杭默默地听着这些压抑的议论，心里仿佛有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这看似光鲜的体制下的裂痕。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吁出一口气，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他旁边另一位老师似乎被勾起了更不愉快的回忆，咬着牙低声道：“可不是嘛！每次我们严格管理，一旦有家长来闹，不管有理没理，最后被推出来道歉、背锅的，永远是我们这些一线老师！呸！什么玩意儿！”
就在这种低气压的弥漫中，讲台上的岳凌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台下情绪的不对劲，也可能是他自己也说累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试图挽回局面但依旧带着官腔的语气总结道：“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希望大家下去之后，认真反思，把会议精神落实到行动中，更重要的是，要认真备好明天的课！散会！”
“认真备课？”章玉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又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已经跳到了晚上十点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躁瞬间淹没了他。“天啊！”他在心里哀嚎，“都快十点了，明天的课教案还没写完，ppt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他娘的是要通宵的节奏！”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自己像个被抽干了力气的破麻袋，随着人流麻木地往外走。
报告厅外，夜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章玉杭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得他眼睛生疼。微信上有几条未读消息，他划开，看到了商老师发来的：“小章，周六晚上有空没？老地方，约烧烤，咱俩整点儿？”
看着这条简单甚至有些粗粝的邀请，章玉杭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点点。在这令人窒息的工作环境里，商老师这种不拘小节、带着烟火气的友情，显得格外珍贵。他手指动了动，回了一个简洁的“oK”表情过去。至少，周末还有点盼头。
与此同时，勐巴拉纳西州医院的急诊观察室里，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混乱与恐慌。
冰冷的白色灯光下，一张束缚床显得格外刺眼。一个年轻的女孩被结实的约束带牢牢地捆在床架上，她拼命地挣扎着，手腕和脚踝因为摩擦已经泛红。她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骨节发白，牙关咬得死死的，发出“咯咯”的声响。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瞳孔却有些涣散，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之物。这个女孩，正是前几天章玉杭在一中听公开课时，那位额头上贴着创可贴的年轻女教师——梅婷。
床边，一个穿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急得团团转，脸上满是泪水与汗水，她紧紧抓着一位刚刚赶到的老者的胳膊，用带着浓重西双版纳口音的普通话，带着哭腔焦急地说：“商老哥！你快看看，快看看咱家梅婷，这到底是咋个整嘛！好好呢一个娃娃，咋就变成这种样子了！”
被称作商老哥的老者，正是章玉杭的忘年交商老师。他此刻眉头紧锁，脸上惯常的乐呵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担忧。他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背，安抚道：“阿妹，莫急，莫急，先看医院呢医生咋个说。会没事呢，一定会没事呢。”他凑近了些，仔细看着床上挣扎的梅婷，压低声音问：“你给好好跟我说说，到底是咋个回事？这娃娃之前不是好好呢？咋个突然就……”
老妇人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声音颤抖着说：“我也认不得清楚啊！就是听他们学校呢人讲，今天白天，学校里有个学生……有个学生想不开，从教学楼上跳下来了……梅婷她……她好像是正好看见了，还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受了刺激，回来就不对劲了，然后就……就成这样了！”
商老师听完，眼神却更加锐利了，他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地说：“阿妹，你怕是没有跟我照实说。我听到呢，跟你讲呢这个，有点出入。梅婷之前是不是还跟你讲过别样？她是不是说她‘撞到’（遇到）了哪样东西？”
老妇人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商哥……你……你咋个会这种问？她……她是乱说呢……前几天她是跟我讲过，说在学校值班呢时候，好像……好像撞到不干净呢东西了……但是我咋个会信嘛！我都骂她了，说她都当老师了，是文化人，咋个还这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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