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的关心像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那天之后，苏言有好几天都有些心神不宁。
画室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涂抹着色彩，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窗洒进来，将空气里的微尘照的清晰可见。一切都温暖跟明亮，可苏言指尖却泛着凉意。他走到一面镜子前，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向锁骨。
衬衫领口微敞，那个曾被顾夜宸视为专属印记的纹身图案，就盘踞在那片皮肤上。经过时间的冲刷，颜色已比最初淡许多，那熟悉的轮廓，依旧像一道挣不脱的锁链，提醒着他那些被囚禁跟被占有的日子。
呼吸，低头，甚至换衣服，他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不是装饰，而是一座微缩的牢笼，一个时刻提醒他“你是谁的藏品”的烙印。
想起林泽那天小心翼翼递来的热可可，想起对方眼中纯粹不带任何侵略性的善意。那样的温暖，是他过去不敢奢求的。可只要这纹身还在，他就觉得自己不洁，不完整，没资格去接受任何新的开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疯长。逃离顾夜宸，是求生本能。来到这座海边小城，是身体的疗愈。那么现在，他需要一场真正由自己主宰的仪式，来完成灵魂的救赎。
苏言伸出手，指尖用力的按在纹身的位置，仿佛要将它从皮肤上抠下来。镜子里的青年，脸色苍白，眼神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做个了断。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
做出决定后，苏言立刻上网查了本地最好的皮肤诊所，预约了第二天的激光清除手术。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林泽。这是自己的战斗，必须独自完成。
第二天，苏言独自一人走进那家干净整洁的诊所。空气里是淡淡的消毒水味，冰冷又专业，反而让他心安。
接待他的医生是位中年女性，态度温和，她仔细检查了苏言锁骨的纹身，用专业口吻解释： “这个纹身面积不大，但颜色当初刺的比较深。用皮秒激光可以清除，但一次不可能完全干净，根据恢复情况，大概需要三到五次，每次间隔两个月左右。”
“过程会比较痛，像是被橡皮筋反复弹击，会有灼烧感。术后皮肤会红肿，需要严格按照医嘱护理，注意防晒跟忌口。”医生边说，边观察苏言的反应。
苏言安静的听着，脸上没太多表情。只是平静问：“今天可以做第一次吗？”
医生对他这么干脆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可以。确定要清除吗？这个过程不可逆，而且会比纹的时候痛很多。”
“确定。”苏言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躺在冰凉的手术床上，护士为他在需要操作的皮肤区域涂上麻药。等麻药生效的时间里，苏言闭着眼，脑海不受控制的闪过一幕幕过往。
想起顾夜宸第一次带他去纹身的场景，那个男人用温柔到令人窒息的语气，在他耳边低语：“言言，从今天起，你身上就有了我的印记，你逃不掉了。”
还记得顾夜宸无数次亲吻那片皮肤，眼神迷恋又偏执，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私有物品。那份“爱”，沉重的让他无法呼吸。
“好了，要开始了。可能会有点刺痛，忍一下。”医生戴上护目镜，声音将苏言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冰冷的灯光，双手在身侧悄然握紧。
滋滋——
激光仪器运作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股灼热刺痛瞬间贯穿了他的皮肤。那感觉比医生形容的“橡皮筋弹击”要尖锐的多，像无数烧红的细针，在同一时间反复刺入血肉。
苏言身体瞬间绷紧，额头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
痛。
一种清晰剧烈的痛感，沿着神经末梢，野蛮的冲向大脑。
可跟过去的那些痛苦不同，这一次的痛，是他自己选的。
随着激光每一次脉冲，那些被强行刻下的记忆，仿佛也跟着颜料颗粒一起，在灼烧中被击碎，分解。他不再是被动承受的一方，而是这场酷刑的主宰者。他在用一种新的、更剧烈的疼痛，去覆盖另一种旧的、屈辱的疼痛。
顾夜宸的声音，顾夜宸的触摸，顾夜宸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所有一切，都在这灼烧感中变得模糊，扭曲，然后慢慢淡去。
苏言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把所有呻吟都咽回肚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另一处的疼痛来分散注意力。他要清醒的感受这一切，感受这个印记怎么从身体上被一点点剥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一个世纪。当医生说出“好了”的那一刻，苏言紧绷的身体才猛然一松，像是刚从一场漫长战斗中脱身，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护士为他清理创面，敷上冰袋，又贴上无菌纱布。
“有点红肿，是正常现象。回去注意不要碰水。”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言缓缓坐起身，没立刻下床，而是微微侧过头，看向镜子里锁骨的位置。
原本盘踞黑色图案的地方，此刻被一块洁白纱布覆盖。纱布下是红肿刺痛的皮肤，苏言眼中，那片区域却前所未有的干净。
他抬起手，指尖很轻的，隔着纱布，触碰了一下那片皮肤。
就是这一刻，一股说不出的巨大解脱感，混着酸涩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不是因为痛，是一种迟来的完整感。
仿佛一块一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今天，终于被彻底剜去，他残缺的身体跟灵魂，也因此重新变得完整。
他不再是谁的藏品，不再是谁的所有物。
他只是苏言。
从诊所走出来，午后阳光有些刺眼。苏言眯了眯眼，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迎面吹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锁骨的皮肤依然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感，脚步却异常轻快。
他沿着海岸线慢慢的走着，看着远处的海鸥追逐浪花。他感觉身体里某个沉重的枷锁，在激光击碎纹身的那一刻，也应声断裂。
从今天起，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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