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禅师那句“魂飞魄散,永世难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游佳萤的脑海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吞噬一切希望的荆棘。她从栖霞山回来后的几天,如同行尸走肉。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只是终日坐在那间临河小屋里,望着窗外浑浊的河水发呆。
原来,千年的孤寂并非最可怕的惩罚。
最可怕的,是连孤寂的意义都被剥夺。
她活着的意义——找到哥哥——被证明是一场虚妄。那她这具不死不灭的躯壳,这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时间,还有什么价值?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菌类,迅速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结束它。
结束这荒谬的生命,结束这无尽的痛苦。
如果哥哥已经不存于任何地方,那她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这长生,不是恩赐,是永刑。她要去追寻哥哥,哪怕只是投入同样的虚无,也比独自在这永恒的牢笼中煎熬要好。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
她首先想到的是水。这条穿过小镇的河,水流不算湍急,但足够深。在一个乌云密布的深夜,她一步步走入冰冷的河水。河水漫过脚踝,膝盖,腰际,胸口……刺骨的寒冷包裹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牵引力。她闭上眼,任由身体下沉,河水没过口鼻,窒息感压迫着胸腔。意识开始模糊,黑暗中仿佛看到了哥哥在向她招手……
然而,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不是被人救起,而是她自己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自动开始了挣扎。她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划动,肺部贪婪地汲取着空气,将她重新带回了水面。她漂浮在河中央,看着远处岸边模糊的灯火,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却连溺死都做不到。
失败并未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某种偏执的怒意。
她离开了小镇,进入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区。她记得在寻找草药时,曾见过一种开着妖艳紫花的植物,当地人称之为“断肠草”,剧毒无比。她轻易地找到了它,挖出根部。那根系带着一股甜腥的气味。她没有犹豫,将那团带着泥土的根茎嚼碎,吞咽下去。苦涩的汁液灼烧着她的喉咙。
很快,剧痛袭来。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扭转、撕裂。她蜷缩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呕吐,痉挛,视线模糊,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从这具身体里急速流失,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她甚至感到了一丝解脱。
然而,就在剧痛达到顶峰,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临界点,那股熟悉而可恨的、源自青铜门的力量再次涌现。仿佛有一股温凉的气流从丹田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毁灭性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翻腾的胃腑平息下来,灼烧的喉咙恢复清凉,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她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除了身体极度虚弱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空虚感,再也感受不到丝毫中毒的迹象。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完好、甚至连一丝青紫都没有的手掌,发出了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压抑的低吼。
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这么难?!
愤怒和绝望驱使着她,走向了一处陡峭的悬崖。崖下是乱石嶙峋的深谷,云雾在半山腰缭绕。她站在崖边,狂风扯动着她的衣袂和发丝,下面是令人眩晕的高度。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下。
失重的感觉席卷而来,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死亡的序曲。她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撞击与解脱。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清晰“咔嚓”声。剧痛瞬间淹没了她,意识几乎在撞击的瞬间消散。她能感觉到自己像一只破碎的布偶,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温热的血液从身体各处渗出,染红了身下的苔藓。
这次……总该结束了吧?
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徘徊,疼痛如同遥远的潮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一种诡异的麻痒感开始从四肢百骸传来。起初很轻微,如同蚂蚁爬行,随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生命在她破碎的身体里疯狂地修复、重组。
她能“感觉”到断裂的骨骼在自动对接、愈合,破碎的内脏在重塑,撕裂的肌肉和皮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这个过程并不舒适,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酸胀和麻痒,比之前的剧痛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当她终于能够再次抬起手臂时,看到的是一只完好无损、甚至连擦伤都消失不见的手。她挣扎着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脖颈,除了衣衫破烂、沾满污血之外,身体机能竟然已经完全恢复,甚至……连之前的虚弱感都一扫而空,仿佛刚刚饱餐一顿,睡了一个好觉。
她低头看着身下那片被自己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岩石,那刺目的颜色无声地嘲笑着她又一次徒劳的努力。
“啊——!!!!”
她终于崩溃了,仰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啸,声音在空荡的山谷中反复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绝望。
她像疯了一样,开始尝试各种她能想到的、最极端的方式。
她走进山林大火,任由烈焰舔舐她的肌肤,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但在火焰即将把她彻底吞噬之前,那股力量再次涌现,焦黑的皮肤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更加光滑的肌肤。
她找到毒蛇,引诱它们咬噬自己的手腕,看着伤口发黑肿胀,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黑气褪去,肿胀消弭,只留下两个细微的、很快消失的红点。
她绝食,但身体会自动进入一种类似龟息的状态,消耗降到最低,直到某种本能的求生欲望迫使她寻找食物。
她试过用削尖的树枝刺穿心脏,但伤口会在几个呼吸间愈合;试过长时间潜入深水,但身体会自动进入内呼吸;试过寻找传说中的“斩仙台”、“绝龙岭”之类的绝地,却发现那些地方对她毫无作用。
死亡,对她而言,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一种她拼命追求,却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在一次尝试用巨石砸碎自己头颅失败后,巨石在她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血流了片刻便开始凝固,伤口蠕动着愈合,最后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她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一条清澈的山溪边。
夕阳将天空染成了凄艳的橘红色,又渐渐褪为沉寂的绛紫。夜幕开始降临,几颗早熟的星子在天幕上闪烁起来。
游佳萤躺在冰冷的溪边草地上,浑身沾满泥土、血污和草屑,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她不再挣扎,不再愤怒,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那片逐渐被繁星点亮的、浩瀚无垠的夜空。
千年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种“不死”的残酷。
它不是青春永驻,不是力量无穷。它是永恒的囚禁。是一座没有出口、没有希望、连自我毁灭都无法实现的、最绝望的监狱。
她想起了哥哥。如果哥哥的魂魄真的已经消散,那她连“死后重逢”的渺茫希望都没有。她将永远被困在这具不死的躯壳里,带着对哥哥的思念和再也无法相见的绝望,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星辰寂灭。
而这个世界,还会继续变化。王朝会更迭,文明会兴衰,熟悉的面孔会一遍遍出现又消失,只有她,被定格在时间的某个节点,成为一个永恒的旁观者,一个不被任何序列接纳的幽灵。
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自杀失败都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墨汁,渗透了她的每一个细胞。
她以为自己早已流干的泪水,此刻竟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泪流。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没入鬓角的乱发和身下的泥土。泪水一开始只是几滴,随后便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为死去的哥哥,为消失的希望,也为这具被诅咒的、连死亡都拒绝接纳的身体。
千年了。她从那个十岁的、在雪原上奔跑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这个求死不能的怪物。她经历了太多,失去了太多,最终连选择结束的权利都被剥夺。
星空在她泪眼模糊的视野中,化作了无数闪烁的光斑,冰冷而遥远,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躺在荒野中,像一具被遗弃的、却永远无法腐烂的躯壳。前路在哪里?她不知道。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她找不到。
唯一清晰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对死亡的渴望,以及这渴望永远无法满足所带来的,更深、更沉的绝望。
长生,原来就是永恒的失去,和永无止境的、对终结的奢望。
她望着星空,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直到黎明的曙光,再次无情地照亮这片她无法逃离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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