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那一刀下去，砍了季历的脑袋，算是把憋在心里多年的那口恶气给出了。可这口气出完，他和他儿子帝乙（文丁死后继位），就得面对一个更头疼的烂摊子：西边那个被打疼了、也惊醒了的周邦，该怎么收拾？
季历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姬昌，后来的周文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道理三岁小孩都懂。姬昌心里头那团火，怕是能把半个岐山都点着。可这个人，比他爹还能忍。他没有立刻扯旗造反，而是把“哀兵”的戏码做足了。他一边接过父亲“牧师”的权柄（虽然商王可能已经不认了），继续经营西土，消化季历打下的地盘；一边对殷都那边，表现得比父亲季历还要恭顺、还要委屈。
这姿态摆出来，反倒让殷都的新王帝乙，有点下不来台了。
帝乙接手王位的时候，感觉肯定好不了。爷爷武乙“射天”，把神权集团得罪光了；父亲文丁“杀季历”，又把最能干的诸侯逼成了仇敌。王朝的威信，就像秋后的黄河水，一截一截往下掉。四方的方国，眼睛都盯着呢。西边的周人要是真闹起来，北边的鬼方旧部、东边的夷人、南边的虎方，保不齐都会趁机扑上来咬一口。到那时，大商这艘船，可就真是四面漏风了。
硬打？不是不行，但代价太大。文丁刚杀完人，你帝乙马上又发大兵去征讨“悲愤无辜”的周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容易把中间派的诸侯都推到周人那边去。何况，商朝的主力军队，那时节恐怕更多被牵制在东夷方向。打，不是上策。
那怎么办？老祖宗传下来的政治智慧里，除了“戎”（打仗），还有“祀”与“宾”（外交）。祀，是跟神沟通；宾，是跟人周旋。硬的暂时不能用，那就来软的。帝乙思前想后，恐怕也只剩下一个古老而体面的法子——和亲。
于是，中国历史上极其着名、又极其耐人寻味的一场政治婚姻，拉开了帷幕。史书称之为“帝乙归妹”。
“归”，是女子出嫁；“妹”，在古语里泛指年轻的女性，不一定是妹妹。这四个字，最早出现在《周易》的卦爻辞里：“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周易·泰卦》六五爻辞）又说：“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周易·归妹卦》六五爻辞）《诗经·大明》篇也唱道：“文王初载，天作之合…文王厥祥，亲迎于渭…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 后面虽然主要讲文王娶有莘氏之女（太姒），但学者多认为开头的“天作之合”影射的正是帝乙嫁女这件政治大事。
您看看这排场，“天作之合”，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老天爷牵的线，商王嫁女儿，周侯娶新娘，多么完美的一桩婚事，足以“以祉元吉”（带来福泽，大吉大利）。这哪里是结婚，分明是给血海深仇的伤口，贴上一张华丽的金箔。
这场婚礼的细节，史书没留多少，但我们可以想象。送亲的队伍，一定从殷都排到了渭水边，陪嫁的玉帛、车马、奴隶，规模绝对空前。商王要的就是这个声势，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瞧，我跟西伯姬昌，我们是一家人了！过去的恩怨，就此翻篇！
周人这边呢？姬昌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公主不是媳妇，是人质，是眼线，是商王插在西土的一根华丽无比的钉子。但他还是得满面春风，亲自到渭水边去“亲迎”，把这场戏演完，演好。他不能拒绝，拒绝就等于公然撕破脸，给了帝乙动武的口实。他必须接住这根抛过来的橄榄枝，哪怕这枝子上带着刺。
《周易》里那句“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就透着一股子古怪的酸味。说帝乙嫁过来的“君夫人”（正室）的衣饰，还不如陪嫁的“娣”（妹妹或同宗之女）的衣饰华美。这或许是在暗戳戳地记载一个事实：商王虽然嫁女，但并未给予真正的尊重和厚待，或者说，周人在这场婚姻里，依然感受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羞辱。这场婚姻的根基，从第一刻起，就是虚的。
帝乙的想法，大概很“务实”：用一个女儿，稳住西线十年、二十年的和平，值了。趁着这个窗口期，他好腾出手去收拾更迫切的东夷叛乱。或许他还指望，这位商族公主能在周人内部生下带有商人血统的继承人，从内部影响甚至分化周邦。
可他低估了姬昌，也低估了周人的集体意志。姬昌的忍，是为了不忍的那一天。他娶商女，不妨碍他继续暗中“阴行善政”，广揽人才（像太公望这样的能人，据说就是这时候开始投奔西土的）。那位可怜的商族公主，在周原的宫廷里，注定是一个孤独的象征物。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周人：看，这就是商王给的“恩典”，这就是我们被迫咽下的“和睦”。这份屈辱感，比直接的仇恨更能凝聚人心。
“帝乙归妹”这出戏，唱得锣鼓喧天，宾主尽欢。可幕布后面，双方的眼神里都没有一丝温度。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表演，一次绝望的维稳尝试。它没能化解仇恨，只是给仇恨按下了一个暂停键，让两大势力进入了一段紧张而脆弱的对峙期。
帝乙可能觉得，自己用一个小女子，就盘活了两难的外交局。他暂时稳住了西方，得以集中力量去应付其他挑战。但他永远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他亲手送出去的这份“天作之合”，就像把一颗最名贵的火种，送到了最干燥的柴堆旁。它暂时没有燃烧，只是在等待更猛烈的风。
风，很快就会来了。
帝乙之后，接过王冠的，将是他那个才华横溢、性格暴烈、被后世唾骂了三千年的儿子——帝辛。而西边的姬昌，也在岁月的磨砺中，将仇恨淬炼成了更可怕的力量。当暂停键松开，舞台上的温情面纱被粗暴扯下，取而代之的，将是真正决定华夏命运走向的、钢铁与鲜血的碰撞。
下一章，咱们就要请出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亡国之君。在他登场的那一刻，“帝乙归妹”的虚假繁华，将如泡影般碎裂。一个复杂而暴烈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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