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周的夯土声还在耳边回荡，但周公旦案头的竹简，已经换成了另一种图卷——不是城防工事图，而是一张用朱砂和墨笔粗略勾勒的大地图。上面星星点点，标注着山川、河流，以及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
他手中的笔，不是用来批阅奏章，更像棋手在斟酌落子。只是这棋盘是广袤的华夏大地，而棋子，是一个个即将被分封出去的诸侯国。
史书上常说“周初分封七十一国”，这个数字或许有夸张（《荀子·儒效》说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但规模空前，确是事实。这不是简单的论功行赏，而是一场经过精密计算的政治空间布局手术。
一、姬旦的棋手视角：血缘网络的极限覆盖
首要任务，是安放“自己人”。
武王伐纣，是“小邦周”带领一群盟友掀翻了“大邑商”。现在坐天下，核心权力必须牢牢掌握在姬姓周人手中。所以，姬姓诸侯占了绝对大头，尤其是武王的儿子们、周公等兄弟的儿子们。
但怎么放，有讲究。不是谁功劳大就给块好地那么简单。周公下的是全国一盘棋。
原则一：关键位置，血脉镇守。
东方前线：原殷商核心区（卫、鄘、邶）虽然三监之乱后重新洗牌，但仍是高风险区。这里封了武王的亲弟弟康叔封，建立卫国，镇抚殷民。康叔是周公信得过的兄弟（与管蔡不同），且得到周公亲自撰写的治国手册（《康诰》），是插在旧商腹地的一根定海神针。
战略走廊：从成周（洛阳）通往东南、南方的要道，分封了应、蔡、蒋等姬姓国，像一串锁链，控制交通，也防范南方的荆楚势力。
薄弱边界：北方和西北戎狄活动频繁的区域，分封了晋（成王弟叔虞始封，初封唐，后改晋）、韩等，作为屏障，为王室挡箭。
原则二：掺沙子与稀释。
即便是姬姓内部，也要防止某一支势力过于集中，尾大不掉。把同父同母的兄弟、同父异母的兄弟、叔伯兄弟，分散到天南地北。让他们在各自的封地里发展，但同时由于地理隔离和不同的利益，难以形成合力对抗中央。血缘是纽带，也是安全隔离带。
原则三：建立“卫星城”与“补给站”。
在王室直接控制的“王畿”（以镐京和洛邑为中心的区域）外围，密集分封一批姬姓小国。它们规模不大，但数量多，像众星拱月，既是王畿的缓冲，也能在需要时提供兵员和物资支援。
通过这套布局，周公试图用姬姓的血缘网络，对天下实现一种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覆盖。让周人的宗庙，在尽可能多的重要地点香火不断；让周王的威仪，通过这些血脉相连的“代言人”，渗透到四方。
二、功臣与遗老的安置：胡萝卜与大棒的计算
光有自家人不够。打天下时那些盟军、功臣，以及不得不安抚的前朝贵族，也需要给个“说法”。这是更考验政治平衡术的部分。
对于功臣，如姜太公（吕尚）：
功劳最大，待遇也最特殊。封到齐，地盘在今天的山东北部。这地方好啊，靠海，有鱼盐之利，土地也肥沃，潜力巨大。但同时也不好——东边是强大的东夷莱族，北边环境复杂，不是个安生地方。
这封赏就很微妙：给你一块富庶的“期权”，但能不能兑现，看你自己的本事。既酬了功，又把开拓边疆、对付夷族的“脏活累活”交给了能力和威望都足够的老太公。齐国有自主权，但离中原核心区不远不近，王室能够施加影响。典型的风险投资模式。
对于前朝贵族，如微子启：
这是商纣王的庶兄，当年因劝谏不听而逃走，名声好。周公平定三监后，找到了他，封于宋（今河南商丘一带）。
这个安排极富政治智慧：
延续香火：让微子奉祀商朝祖先，表示周人“兴灭继绝”，不是野蛮毁灭文明，赢得了道义分。
树立榜样：看，顺从周室、有德行的商朝旧贵族，我们优待！以此分化殷遗民。
地理监控：宋国地处中原腹地，无险可守，四周都是姬姓或亲周诸侯（如陈、杞、蔡），处于严密包围中。给你名分，但把你放在玻璃罩子里。
对于传说中的圣王后裔，如神农、黄帝、尧、舜、禹的后代：
也找到并分封了焦、祝、蓟、陈、杞等国。这些国家通常很小，地位崇高但无实权。作用是政治花瓶和文化招牌——看，我们周朝尊重所有圣贤传统，我们才是华夏文明的正统集成者与守护者。这大大增强了周政权的文化合法性和包容性形象。
三、风险投资地图：诸侯国的“任务书”与“紧箍咒”
分封不是把土地一给就完事。每一家诸侯，在受封时，都明确或隐含地领受了“任务书”。
任务类型大致几种：
武装殖民，开疆拓土型：如齐、鲁（周公长子伯禽所封，在今山东曲阜，任务是“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在殷商旧地推行周法）、晋、燕等。他们的封地往往与蛮夷戎狄杂处，需要自己打出一片天，同时为周室守边。成功了，国土是你的；失败了，自生自灭。
监控要地，维持秩序型：如卫、宋、蔡等国。位于交通枢纽或战略要冲，主要任务是镇抚地方、保证王室政令畅通、监视不稳定因素。
象征存在，点缀礼仪型：如前朝圣王后裔的小国。主要任务是按时朝贡，在重大礼仪场合充当背景板，证明周德广大。
与任务书配套的，还有一套虽未完全成文但被公认的“紧箍咒”：
武装力量限制：诸侯的军队规模、战车数量，理论上不能超过规定，尤其不能对王室构成威胁。
朝觐与贡赋义务：必须定期到镐京或成周朝见天子，汇报工作，并缴纳贡品（当地特产）。
礼乐制度约束：在祭祀、婚丧、宴飨等一切礼仪场合，必须严格遵循周王室颁定的等级规范，不得僭越。这是文化上的绝对服从。
王室征召权：天子有难，或需对外征伐，有权征调诸侯军队（“王师”的重要组成部分常是诸侯军队）。
诸侯国，就像是周王室这个“总公司”在全国各地开设的分公司或特许加盟店。给你经营权（土地、人民），甚至允许一定程度的自主创新（“因其俗，简其礼”），但品牌（周礼）、核心技术（祭祀权、高级礼器铸造）、最高决策权（天命解释、征伐大权）必须掌握在总公司手里。分公司做大了，要反哺总公司（贡赋）；总公司有难，分公司必须来救。
四、棋局的隐患：时间与野心的变量
竹简上的朱砂点似乎都落定了。一张以宗周、成周为双核心，以姬姓诸侯为骨架，以功臣、遗老诸侯为补充，覆盖黄河、长江中下游的庞大控制网络，跃然图上。
周公放下笔，长吁一口气。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设计的最宏大、最复杂的制度工程。他试图用血缘、礼仪、利益和武力威慑，编织一张天罗地网，让周王的权威永固。
但他心里清楚，这局棋有两个最大的、不受他控制的变量：时间和人性。
时间会冲刷血缘亲情。三代之后，诸侯与王室的血缘纽带会越来越淡，变成纯粹的利益和政治关系。
时间会让诸侯国实力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有些在边疆的，可能在与蛮夷的斗争中壮大（如齐、晋、楚）；有些在中原的，可能在内斗或安逸中衰微。
人性中的野心，会在实力变化和血缘疏远后滋长。当某个诸侯国发现自己的拳头比中央还硬，那条“礼乐”的紧箍咒，还念得动吗？
他埋下的，是秩序和稳定的种子，但也可能埋下了未来分裂和争霸的根苗。分封制，是一柄绝世的双刃剑。它能迅速将周的影响铺满天下，也可能在未来，让天下陷入无尽的纷争。
“但愿后世的子孙，能明白制礼作乐的深意，能用德来凝聚人心，而不仅仅是依赖这地理的棋局和血缘的网络……” 烛火下，周公的身影显得有些疲惫。他知道，他能做的，到此为止了。剩下的，要交给天命，和时间。
（第六章完）
棋盘已布好，棋子已落下。但最考验棋手的一步，是如何让这些棋子，尤其是落在敌国心脏地带的棋子，真正落地生根、有效运转。卫国，这个被安插在殷商故地的“超级分公司”，它的第一任cEo康叔封，正拿着周公亲手撰写的《康诰》操作手册，面对无数双殷民怀疑的眼睛，准备开始一场史上最艰难的“公司重组”。下一章，翻开这份最早的“殖民地治理实验报告”，看周人的“礼”与“法”，如何在一片充满敌意的土地上，进行小心翼翼的嫁接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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