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ying)都的宫殿,高大、阴森,弥漫着一种陈年楠木和香草混杂的厚重气息。这气味属于南方,属于楚国,属于这个立国数百年、枝蔓盘根错节到让人窒息的古老王国。
殿中,楚悼王熊疑半倚在榻上,面色是久病的苍白,但眼睛却亮得灼人,死死盯着站在下首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站得笔直,像一杆插进楚国柔软泥沼里的铁矛。他叫吴起。身上还带着魏国河西之地的风尘,以及一种与这宫殿格格不入的、锋利的效率感。
“吴子,”楚悼王的声音有些虚浮,但字字清晰,“魏国强,因你用兵。今我楚国,地大五千里,甲士百万,何以积弱,见欺于三晋?”
吴起抬起头,目光如冷电,划过殿中那些侍立的、衣着华美却眼神闪烁的贵族大夫们。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大王,楚国缺地吗?缺人吗?缺粮吗?”
“不缺。”
“那缺什么?”吴起向前半步,声音陡然提高,像铁片刮过石板,“缺的是把地、人、粮,拧成一股绳的‘法’和‘术’! 楚国贵戚太重,封君太众,大臣太重。今日令下于郢都,明日阻于云梦,后日废于江南。政出多门,赏罚不明。此乃楚国沉疴(kē)!”
他每说一句,殿中那些华服贵胄的脸色就阴沉一分。有人已经按捺不住,鼻子里发出冷哼。
楚悼王却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猛地坐直:“依你之见,该如何?”
吴起一字一顿,吐出他酝酿已久的方案,这方案后来被总结为:“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一场针对楚国旧贵族的外科手术式精准打击,一场意图让楚国迅速脱胎换骨的休克疗法。
一、空降cEo的诊断书:楚国的“大企业病”
吴起不是来当客卿的,他是楚悼王请来的“空降cEo”,带着拯救这家“老牌国企”的使命。他用了很短时间,就给楚国开出了一份尖锐的诊断书:
症状(“大臣太重,封君太众”):
“大臣太重”:朝中卿大夫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把持要职,形成利益集团,王权难以穿透。
“封君太众”:楚国分封的贵族(如昭、屈、景等大家族)太多,封地广大,拥有独立的军事、财政、司法权,形同国中之国。他们对郢都的忠诚,远不如对自己家族利益的关心。
病因:封建贵族分权体制过载,导致国家资源分散,行政效率低下,军令政令不畅。国家力量被内部无数个小权力中心耗散、抵消。
病根:旧贵族的既得利益结构,已经成了楚国求新求变的“肿瘤”。
吴起的治疗方案,简单直接,也极其危险:切割肿瘤,资源重组。
二、休克疗法三刀:刀刀见血,刀刀致命
拿到楚悼王的“尚方宝剑”(有限且充满风险的授权),吴起立刻挥起了手术刀。
第一刀:裁撤冗官,剥夺特权(“捐不急之官”)。
楚国官制冗杂,很多职位是世袭的“恩荫”,只拿俸禄不干活,或者专门用来安置贵族子弟。吴起大手一挥,裁撤大量这类“不急之官”(不紧要的官职),断了无数贵族子弟的“金饭碗”。同时,削减留任官员的俸禄和特权,把省下来的钱粮,用于国家急需之处。
第二刀:清理远支公族,收回封地(“废公族疏远者”)。
这是最狠的一刀。楚国熊姓王族的旁支远亲,经过数百年繁衍,数量庞大,很多都有封地。吴起以“疏远”为名(这是个弹性很大的标准),强制收回他们的封地和爵禄,将这些土地和人口收归国有(王室直接管理)。这一下,动了成百上千家贵族的核心资产。
第三刀:资源倾斜,强军备战(“以抚养战斗之士”)。
前两刀省下来的钱、粮、土地,吴起没有揣进自己腰包,也没有挥霍。他全部投入到了军事改革中。模仿魏武卒的经验(但可能更注重实用性),精选士卒,严格训练,厚给赏赐,打造一支直接听命于楚王、战斗力强悍的新军。他要为楚国锻造一把属于自己的、锋利的刀。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史记》说:“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楚国一度展现出咄咄逼人的扩张势头,仿佛那个沉睡的南方巨人,真的被吴起一剂猛药唤醒了。
三、利益的火山:旧贵族的反扑倒计时
然而,表面的强盛之下,是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的仇恨火山。
吴起这三刀,砍得太深、太快了。他触动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楚国统治阶层的基本盘。
那些被裁撤的官员,被剥夺封地的贵族,以及他们的门客、亲属、依附者,形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失意者联盟。他们或许不敢公开对抗有楚悼王支持的吴起,但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只等一个机会。
吴起犯了一个空降cEo的典型错误:过于迷信最高授权(楚悼王),而严重低估了“地头蛇”们盘根错节的抵抗能量和报复耐心。
他以为,只要业绩(军事胜利)够漂亮,就能压倒一切反对声音。他以为,只要国王支持,改革就能推行到底。他忘了,在楚国这样的宗法社会,贵族的网络是超稳定结构,你砍掉一些枝叶,主干和根系还在。只要根系不死,一旦气候(王权)变化,反扑将是毁灭性的。
他更忘了,自己始终是个“外人”。一个卫国人,在鲁国不被信任,在魏国被排挤,最终来到楚国。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在昭、屈、景这些世家大族眼里,他永远是个来抢食、来捣乱的雇佣兵,是楚王用来对付他们的工具。工具,是可以被丢弃的。
四、灵堂上的复仇:休克疗法的血腥终结
公元前381年,那把悬在吴起头顶的“尚方宝剑”,断了——楚悼王死了。
消息传出,郢都的空气瞬间变了味道。压抑已久的仇恨,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以阳城君为首的一大批旧贵族,立刻发动政变,带兵围攻吴起所在的宫殿。他们要清算,要夺回失去的一切。
吴起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位一生信奉“法术势”的冷酷改革家,做出了一个极其冷静、也极其狠辣的反击。
他没有束手就擒,而是狂奔向楚悼王停灵的治丧之所。叛乱贵族的箭矢追射而来,吴起扑倒在楚悼王的尸体上,厉声高呼:“我示吾君以兵!”(我给大王看看叛乱!) 同时大喊:“群臣乱王!”
追兵乱箭齐发,射杀了吴起,但也射中了楚悼王的遗体。
这最后一步,是吴起用生命下的最后一着棋。根据楚国法律(很可能是维护王权尊严的严法),“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用兵器伤害王尸的,罪加一等,诛灭三族。)
吴起用自己和楚悼王的尸体,给那些追杀他的贵族,设下了一个同归于尽的陷阱。
果然,楚悼王的儿子楚肃王即位后,立刻以此为由,严厉追究。参与射杀吴起并伤及王尸的贵族七十余家,被满门抄斩。(《吕氏春秋·贵卒》)
吴起死了,被他触怒的旧贵族也遭到了惨烈清洗。看起来两败俱伤?不。
休克疗法彻底失败。 楚肃王虽然杀了些贵族,但不可能、也不敢继续推行吴起那套激进改革。相反,为了稳定局面,他很可能对旧贵族做出了更大让步。楚国的政治体制,经过这场血腥动荡后,又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甚至更加保守。
吴起的改革,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短暂照亮了楚国积弊的深渊,也引发了剧烈的雷暴和山火。闪电过后,深渊依旧,甚至因为山火的焚烧(贵族内耗),变得更加虚弱。
一个外来cEo,试图用最激进的手术,解决最沉疴的旧疾。他算对了病症,开对了药方,却唯独算错了病人的体质,和药力发作时病人身体内部的反噬力量。
楚国的“大企业病”,终究不是一剂“休克疗法”能治愈的。它需要的,或许是一场从文化根基开始的、更漫长、也更痛苦的蜕变。而吴起,成了这场失败治疗中,最先被排异的“移植器官”。
(第六十五章完)
吴起的鲜血染红了楚国的灵堂,也浇灭了战国初期最激进的一场改革实验。当南方的喧嚣渐渐沉寂,西北的渭水河畔,一股更加冷酷、更加彻底、也更具韧性的变革力量,正在悄然孕育。下一章,看一个叫商鞅的卫国人,如何带着李悝的《法经》和更决绝的意志,走进秦国那座低矮的宫殿。他将玩一场更危险的游戏——不是“休克疗法”,而是从头到脚的基因改造。而他的第一件事,竟是在城门口,悬赏让人搬动一根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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