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年味还没闻见多少，北风倒是愈发紧了，卷着地上的残雪和尘土，呜呜地刮过空荡荡的田野，抽打在卫生院斑驳的墙壁和窗户上，发出呜呜的声响。空气干燥而冷冽，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似的刺痛。
这样的天气，是呼吸道疾病和心脑血管急症的高发期。红旗公社卫生院，也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忙碌、也最紧张的一段日子。
“处置角”的常态化运行，在此时显出了其必要性。几乎每天，都有因为受凉感冒诱发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的老人，或者血压控制不佳、突然头晕头痛的高血压患者被送来。严重的，一来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发紫；轻一些的，也是咳嗽不止，胸闷心慌。
林春生、李建国和王护士长、小张几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连轴转。门诊要看，住院观察的病人要管，“处置角”的应急响应更要随时待命。
这天上午，一个七十多岁、患有多年肺心病的老汉，被儿子用板车急匆匆拉来。老人蜷缩在板车上，面色灰暗，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喉咙里发出拉锯般的哮鸣音，口唇和指甲都是骇人的青紫色。家属说，老汉昨晚上就有点喘，硬扛着没说，今天早上直接起不来床了。
“快！进‘处置角’！”林春生一见情况，立刻指挥。李建国和小张迅速配合，将老人平稳转移到治疗床上。
吸氧！这是第一要务。李建国熟练地打开氧气瓶阀门，调整流量，将面罩轻轻扣在老人脸上。高浓度的氧气涌入，老人剧烈的喘息似乎稍稍平复了一瞬，但胸廓的起伏依然艰难。
林春生一边听诊，一边迅速判断：“严重支气管痉挛，肺水肿可能，右心负荷过重。氨茶碱0.25g静滴，缓慢！速尿20mg静推！注意观察尿量和呼吸！”医嘱清晰下达。
王护士长早已准备好了药品，双人核对后，小张建立静脉通道，李建国给药。整个流程快而不乱，记录同步开始。
用药后，老人的喘息在十几分钟后开始有缓解的迹象，但依旧很重。需要密切观察，随时准备调整用药或应对可能的恶化。
这边还没松口气，值班室电话又响了。是附近大队的赤脚医生打来的，语气焦急：“我们这儿有个老太太，突然说不清话，右边身子动不了，摔倒了！可能是中风了！我们正往你们那儿送！”
脑卒中！又一个急症！
林春生心头一紧。“处置角”正在用着，氧气和主要人手都在处理肺心病老汉。他迅速对王护士长说：“王姐，您和建国盯住这里，注意病人变化，尤其警惕呼吸衰竭和心衰加重。小张，准备另一张床（临时将一张检查床推过来），清理‘处置角’门口区域，准备接诊中风病人！我去门口接应！”
他跑到卫生院门口，寒风扑面，但他额头却沁出了汗。很快，一辆拖拉机拉着平板车冲了过来，上面躺着一位昏迷的老太太，嘴角歪斜，右侧肢体瘫软。
初步判断，很可能是脑梗死。在卫生院，没有ct，没有溶栓药，能做的非常有限。但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平抬进去，保持头部偏向一侧，防止呕吐窒息！”林春生指挥着家属和赤脚医生，将老太太转移到准备好的检查床上。他快速检查了生命体征和神经系统体征，确认暂无脑疝迹象。
“建立静脉通道，维持血压稳定，避免过高或过低。吸氧！密切观察意识、瞳孔和生命体征变化！”林春生下达指令。对于中风，在无法进行针对性治疗的情况下，支持治疗和防止并发症（如肺部感染、褥疮、下肢深静脉血栓）就是最重要的。
小张紧张但准确地执行着操作。王护士长在兼顾“处置角”里老汉的同时，也过来看了一眼，提醒道：“注意头部保暖，但要避免过热。记录出入量，尤其是尿量。”
小小的卫生院，两间屋子，同时处理着两个危重病人。空气里弥漫着紧张而有序的气氛。脚步声、低声的医嘱、仪器的轻响、病人的喘息和呻吟……交织在一起。
李建国守在肺心病老汉床边，眼睛盯着监护仪（简易的）和病人的呼吸，不时调整一下氧流量，记录着变化。小张则在两位病人之间穿梭，量体温、测血压、换液体、做记录，忙得脚不沾地，但每个动作都尽量规范。王护士长像定海神针，统筹着药品、器械和人员，确保忙而不乱。林春生则像战场指挥官，在两个“战场”间巡视，做出关键决策，同时还要安抚焦急的家属。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忙碌中流逝。肺心病老汉在药物和氧疗下，呼吸渐渐平稳，紫绀减退，总算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而中风的老太太，虽然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
“必须马上联系县医院，请求转诊！”林春生对两个病人的家属说道，“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做初步处理和维持。老人需要更专业的检查和治疗，尤其是这位中风的奶奶，时间非常宝贵！”
家属们早已慌了神，连连点头。林春生亲自去打电话，联系县医院急诊科，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两个病人的情况和卫生院已做的处理，请求接收并安排救护车。
等待转诊的时间里，他们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观察，维持治疗，准备好转运途中可能需要用到的药品和物品（氧气袋、简易呼吸气囊等），并详细填写了转诊记录和病情介绍。
当县医院的救护车先后将两位老人接走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依旧，但卫生院里，却像打了一场硬仗，每个人都累得几乎虚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冰凉。
“今天……可真够呛。”李建国瘫坐在椅子上，声音沙哑。
小张也是脸色发白，但眼睛却很亮：“没想到，咱们真能同时应付两个这么重的病人……”
王护士长揉着酸胀的腰，感慨道：“多亏了平时那些训练和‘处置角’的规程。要不然，今天非乱套不可。”
林春生喝了一大口水，缓解着干渴的喉咙，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今天的经历，再次验证了他们这条路的价值。在危机关头，一个相对规范、设备集中的急救单元，以及一支训练有素的团队，确实能为病人争取到宝贵的生机和转诊时间。
但同时，他也更清醒地看到了极限。两个危重病人，几乎耗尽了他们全部的人力和有限的急救资源。如果再来第三个呢？如果县医院的救护车不能及时赶到呢？那些更复杂的、需要特殊设备或药物的急症呢？
腊月的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来自对这种极限的清醒认知。基层的承载力，实在太脆弱了。
然而，在寒意之中，也有暖流涌动。
傍晚，肺心病老汉的儿子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小袋还温热的鸡蛋，非要塞给林春生他们：“林医生，李医生，王护士，小张姑娘，多亏了你们！要不是你们处理得及时，我爹今天怕是……这点鸡蛋，自家养的，不值钱，你们一定得收下，补补身子！”
中风老太太的女儿也打来电话，说老人已经送到县医院，正在检查，情况暂时稳定，再三感谢卫生院的及时处理和清晰转诊。
这些朴素的感激，像寒夜里的炭火，温暖着他们疲惫的身心，也坚定了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深夜，卫生院重归寂静。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
林春生独自坐在诊室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值班记录上详细记录下今天这两个危重病例的处理经过、经验和反思。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腊月的寒意，让他们看到了前路的艰难与自身力量的渺小。但腊月里那些来自病人的信任与感激，那些在极限压力下被激发出的团队力量与专业价值，又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给予了他们抵御严寒、继续向前的、最真实也最坚韧的力量。
寒意与暖流交织，困顿与希望并存。这，或许就是基层医者最常态的生存图景，也是他们成长的必经之路。而红旗公社卫生院，就在这腊月的风刀霜剑与人情暖意中，继续着它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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