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决绝，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通风管的嗡鸣、以及那些纠缠不清的密码和标记，暂时隔绝在外。车内空间狭窄，皮革混合着淡淡的烟味和一种陈远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公务车的冷肃气息。郑组长坐在副驾驶，两名年轻下属一左一右将陈远夹在后排中间。引擎低吼，黑色轿车缓缓驶离医院大门，汇入午后雨幕中稀疏的车流。
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不断汇聚的雨水，城市灰蒙蒙的轮廓在窗外流淌、变形。陈远挺直脊背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看似落在前方道路，实则焦点涣散。他的全部感官，一部分用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环境转换和速度感，更多的，则沉浸在左手手背上那短暂却灼热的触感中。
粗糙的橡胶手套，温热的手掌，用力的一握，和那清晰的、快速的划动——两道！从左到右，干脆利落。
不是无意碰撞。那力道和方向，带着明确的意图。
两道竖线？ “II”？ 罗马数字2？ 还是……一个没有写完的“V”字？
V代表什么？胜利（Victory）？还是…… “五”（V是罗马数字5）？ 或者，是某种手势的简化？又或者，仅仅是代表“二”？
这个突兀的接触，发生在被带离的临界点，来自一个伪装成保洁员的陌生人。它打断了陈远几近放弃的麻木，像一针微量的肾上腺素，强行唤起了他几乎熄灭的警觉和猜测本能。
是谁？是塞纸条警告“别信眼睛”的那个人吗？还是塑料片或刻痕的传递者？或者是……与通风管敲击、雨夜歌声完全不同的另一方？
“II”……如果代表数字2，和之前的“23”有关吗？是强调“23”中的“2”？还是新的序号？
陈远不敢有大的动作，只是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左手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划过的皮肤区域。那里没有任何可见的痕迹，但感官记忆异常清晰。
车子在雨中平稳行驶，穿过他并不熟悉的街区。高楼、店铺、行人，在雨帘后匆匆掠过，像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他试图记住路线，但很快放弃了——窗外的景物大同小异，而他心神不宁。
“郑组长，”陈远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干涩，“我们这是去哪里？要我去确认什么？”
郑组长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到了你就知道。安静坐着。”
碰了个软钉子。陈远不再问。他知道问不出什么。成年人的无奈之一，就是明明身处事件中心，却对进程和目的毫无掌控，只能被裹挟着前进。
他转而观察车内。内饰简洁，除了必要的仪表和操控设备，没有多余物品。前排座椅靠背的网兜里空着。司机专注开车，目不斜视。旁边的两名年轻人坐姿端正，目光看似放松，实则保持着某种警戒姿态。
车子似乎驶离了繁华区域，道路变宽，车辆减少，两侧的建筑也显得更加规整、低调。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
陈远再次将注意力拉回手背的触感。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模拟那两下划动。笔直，平行，间隔不大……确实更像罗马数字“II”。假设这是有意传递的信息，那么“II”可能代表数字2。这个“2”，与之前的“23”（可能代表w或数字23）、“”（可能是数字串或编码）、“Z”（字母或形状）、“III”（罗马数字3），构成了一个更加杂乱无章的集合。
除非……这些符号，并非为了让他此刻破解，而是一种“注册”或“标记”？表明他已经被不同的“渠道”接触过？就像货物上的不同标签？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现在就像一件被多方暗中观察、甚至争夺的物品，而他自己对此却懵然无知。
车子拐进一条更为安静的支路，两旁是枝叶茂密、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郁的行道树。又行驶了几分钟，车子减缓速度，驶入一个带有电动伸缩门的院落。门卫看了看车牌，迅速放行。
院子不小，里面有几栋不高的、样式朴素的楼房，外表是灰白色的涂料，在雨水中颜色深了一块。车子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
“下车。”郑组长简短地命令。
陈远推开车门，冰凉的雨丝立刻飘到脸上，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他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这比病房里那种经过层层过滤的、恒温恒湿的空气，多了些粗糙的真实感，但也更加清冷。
两名年轻人迅速下车，依旧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郑组长也下了车，没有打伞，率先朝楼里走去。陈远被带着跟上。
楼里很安静，走廊宽敞，灯光是明亮的日光灯，地面是光洁的浅色地砖，墙壁雪白，空无一人。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这里不像医院，也不像一般的办公场所，有一种克制的、功能性的干净和空旷。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深色木门前。郑组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进。”
推门进去，是一个不大但很整洁的办公室。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气质儒雅中透着威严的男人。他正在看文件，见他们进来，摘下眼镜，目光落在陈远身上，带着审视，但并不锐利逼人。
“郑组长，辛苦了。”男人开口，声音平和。
“李局，人带来了。”郑组长点点头，示意陈远向前。
被称为李局的男人站起身，走到陈远面前，打量了他一下。“陈远是吧？路上还好？”
陈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坐。”李局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自己也在对面坐下。郑组长站在一旁，两名年轻人留在门外。
陈远依言坐下，心里更加疑惑。这个李局，看起来级别不低，态度也比郑组长温和。他叫自己来，是为了什么？
“陈远同志，”李局开口，用了“同志”这个称呼，语气斟酌，“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个情况，需要你协助辨认，同时也想听听你的看法。这关系到你妻子王芳，也关系到整个事件的定性。”
陈远的心提了起来。“李局长，王芳她……到底怎么样了？我女儿呢？”他忍不住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王芳女士目前还在接受询问，她提供了一些情况，但有些环节还需要核实。你女儿由社区同志妥善照顾，你可以放心。”李局回答得四平八稳，但并未透露实质信息，“现在，我们需要你看一些东西。”
他朝郑组长示意了一下。郑组长走到墙边，按了一个开关，办公室一侧的墙壁缓缓降下一块白色的投影幕布。接着，房间灯光调暗，投影仪启动，幕布上出现了一些图像。
第一张，是“芳华便利店”内部货架的几张照片，不同角度，看起来是正常营业时的状态。陈远很熟悉。
第二张，是店铺后间，也就是王芳平时休息和堆放杂物的小房间的照片。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简易货架，上面有些纸箱和杂物。陈远的心跳开始加速。
第三张，是后间桌子的特写。桌面上除了日常的水杯、记账本等，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小片白色的、边缘不规则的纸片。纸片上，似乎有字。
投影放大，聚焦在那片纸片上。
纸片很小，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几个字，字迹有些潦草，但陈远一眼就认出了王芳的笔迹！
那几个字是：
“远，小心 121”
陈远的呼吸瞬间屏住！血液仿佛冲上头顶！
121！不是！是121！
王芳留下的？给他看的？什么时候？为什么只写了“121”？“小心”是什么意思？小心谁？小心什么事？这个“121”和通风管敲击的“”是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像爆炸般在脑海里炸开。他死死盯着幕布上那行小字，手在膝盖上紧紧攥成了拳头。
“这是在我们对店铺进行合法搜查时发现的。”李局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中响起，平静无波，“粘在桌子底面边缘，非常隐蔽。陈远，你认识这笔迹吗？”
陈远喉咙发紧，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是王芳的字。”
“你知道她写这个是什么意思吗？‘远’，显然是指你。‘小心 121’。这个‘121’，对你或者对她，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是日期？是代码？还是某个人的代号？”李局的询问温和，却步步紧逼。
陈远脑子里一片混乱。121……121……除了是的前三位，还能是什么？门牌号？不对。纪念日？不对。王芳为什么要写这个？是警告他小心与“121”相关的人或事？还是暗示他注意“121”这个线索？
“我……我不知道。”陈远艰难地说，“我从没见过这个。121……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不能说的事情，那会暴露更多。
“那么，”李局切换了下一张图片，是店铺外部几个不同角度的监控截图，时间戳显示是不同日期，“看看这些人，你有认识的吗？”
图片被放大，上面是几个在王芳店铺附近出现过的、面目清晰或模糊的男女。陈远仔细辨认，摇了摇头。他不认识。但其中一张，一个戴着帽子、侧脸对着镜头的男人，身形似乎有点眼熟……有点像那天晚上来家里、自称是王芳朋友、后来被郑组长他们带走的那个人？他不确定。
“这些人，我们都在排查。”李局说道，“王芳的社会关系，比我们最初了解的更复杂一些。这个‘121’，也许是关键。”
他关掉了投影，打开了灯。房间重新明亮起来。
“陈远，”李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我相信，你和王芳本质上都是守法公民，可能是一时糊涂，或者被人利用。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掌握全部情况。王芳那边……有些话她不愿意说，或者不敢说。而你，作为她的丈夫，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她的行为，也能帮助她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我们需要你仔细回忆，任何可能与‘121’相关的细节，任何王芳在你面前提过的、不同寻常的话、见过的不寻常的人、处理过的不寻常的事。哪怕你觉得再微小，再无关紧要，都可能至关重要。这不仅是为了案子，更是为了你的家庭。”
陈远坐在椅子上，感到沉重的压力如山般压下。王芳留下的字条，直接将他拖入了更深的谜团中心。121……小心121……
而此刻，左手手背上，那两道无形的划痕，似乎也开始隐隐发热。
II……2……
121……小心121……
数字、字母、警告、现实线索……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在这间陌生的办公室里，在李局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下，交织成一张更加巨大、更加扑朔迷离的网。
他被从病房带出，本以为会面对更直接的审问或对峙，没想到却是来看妻子留下的、语焉不详的警告字条。这比直接的指控更让他心慌意乱。
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但又绝不能说出那些来自暗处的、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密码信息。他只能在已知的现实碎片中，小心翼翼地挑选、组织。
“李局长，”他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坦诚而困惑，“王芳……她平时胆子不大，就是守着店，照顾家。如果她真的写了这个，还藏起来……那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让她非常害怕的事情。‘121’……我实在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会不会……是门牌号记错了？或者，是某种她临时想起来的、只有她自己懂的记号？”
他把问题抛回给王芳的“个人行为”，试图将线索模糊化、个人化。
李局看着他，没有说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
陈远坐在那里，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保洁员手套的粗糙触感，眼前是妻子潦草的“小心121”，耳中是李局循循善诱却又暗藏机锋的话语。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笼罩在浓雾和暴雨之中，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隐藏在路边的，究竟是援手，还是陷阱。
成年人的选择，往往不是在对与错之间，而是在未知与更未知之间，在可能的机会与确定的危险之间，进行一场没有胜算的赌博。而此刻，赌注是他和王芳的未来，还有他们女儿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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