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洛阳。
九月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这座十三朝古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中，古老的城墙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斑驳。
北郊，卧龙山庄。
这里是洛阳最高档的私人会所，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持有黑金卡的顶级会员才能出入。但今天，山庄门口却停满了各色豪车。宾利、劳斯莱斯、迈巴赫……车牌更是五花八门，有京牌、陕牌、甚至还有挂着粤港两地牌照的保姆车。
这是一年一度的“秋祭大会”。
表面上，这是古董圈、收藏界的交流酒会；实际上，这是整个华夏地下世界的权力分割场。
一辆沾满泥点子的黑色桑塔纳，突兀地夹在这些豪车中间，缓缓停在了山庄门口。
车门推开，林天行撑开一把黑伞，遮住了身后的少年。
“把头抬起来。”林天行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硬气，“林家虽然没他们有钱，但腰杆子比他们直。”
十三岁的林宇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中山装，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衣着光鲜的迎宾和保安。
“请出示请柬。”门口的保安戴着白手套，眼神有些势利地瞥了一眼那辆破旧的桑塔纳。
林天行从怀里掏出一张暗红色的折帖，递了过去。
保安漫不经心地接过，翻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那折帖的角落里，印着一个烫金的罗盘图案——这是“寻龙门”的徽记，而且是只有核心门派才有的“内帖”。
“原来是林爷，失敬失敬。”保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忙弯腰引路，“萧爷早就吩咐了，您是贵客，里面请。”
林天行收起伞，带着林宇跨进了那扇朱红色的铜钉大门。
穿过回廊，进入正厅，一股暖气夹杂着雪茄和名贵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厅极其宽敞，水晶吊灯洒下璀璨的光芒。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此时厅内已经聚集了上百人，三五成群，推杯换盏。
林宇虽然年纪小，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祥和的酒会，实则壁垒森严。
大厅被无形地分成了几个圈子。
左边一群人操着南方口音，个个身材精瘦，手指修长，那是南派的“土夫子”；右边一群人满脸横肉，大多穿着皮衣，腰间鼓鼓囊囊，那是西北的“马帮”；还有一些穿着唐装、手里盘着核桃或佛珠的老者，多半是各地的掌眼师傅。
林家父子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只有少数几个老一辈的人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那不是寻龙门的林天行吗？他居然敢来？”
“嘘……听说萧爷这次特意点的名。”
“寻龙门这两年没落了，就剩大猫小猫两三只，还有什么脸来参加秋祭？”
窃窃私语声钻进林宇的耳朵，他抿紧了嘴唇，手掌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
林天行仿佛没听见，带着林宇径直走到角落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要了两杯清茶。
“记住这些人的脸。”林天行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护，低声对林宇说，“左前方那个戴金链子的，是‘鬼手’张，擅长开锁，但人品极差，专干黑吃黑的勾当；右边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叫‘红娘子’，做的是销赃的生意，在这个圈子里，宁惹阎王，莫惹红娘。”
林宇一一记下，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像是一台精密的扫描仪。
突然，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聚光灯打在正前方的舞台上。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男人出现了。
萧天成。
他并没有像那种草莽流氓一样前呼后拥，而是独自一人从侧门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定制西装，内搭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微微敞开，显得既正式又随性。他大概四十出头，皮肤保养得极好，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嘴角挂着温和儒雅的微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学教授，或者是一个成功的儒商。
但林宇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后背就窜起了一股寒意。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野狼沟遇到了那条过山风。
萧天成走到麦克风前，轻轻试了试音，声音醇厚磁性：“各位老朋友，新朋友，欢迎来到洛阳。”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萧天成抬手压了压，掌声立刻停止，这份掌控力令人咋舌。
“今年的收成不错。”萧天成就像在做年度财报一样，语气轻松，“西北出了几个汉墓，南方收了几批青铜器，大家都有饭吃，这是好事。不过，这世道在变，咱们这行要是光守着老规矩，怕是走不远。”
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林天行身上。
“以前咱们讲究单打独斗，各凭本事。但现在，我们要讲资源整合，讲规模化。只有把拳头攥在一起，才能砸开更大的门，挖出更深的宝。”
萧天成顿了顿，突然提高了音量：“今天，借着秋祭的机会，我想宣布一个大计划。前段时间，九州会的一支勘探队，在豫西伏牛山深处，发现了一处风水宝地。”
“伏牛山？”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那地方可是龙脉汇聚之地，难道是……”
萧天成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微微一笑：“没错，经过初步勘探，那是一座明代的亲王墓。而且，根据史料记载，这位亲王生前酷爱收藏，陪葬之丰厚，可能是这十年来之最。”
所有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明代王陵，那是可遇不可求的超级大墓，随便流出来几件东西，都够吃几辈子的。
“但是，”萧天成话锋一转，眉头微皱，“这座墓的防盗措施极为严密，尤其是其中的流沙阵和连环翻板，乃是出自明代机关大师之手。我九州会的兄弟试了几次，都折在里面了。”
他叹了口气，一脸痛惜：“我不忍心再让兄弟们去送死。所以，我想请一位真正的高手出山，以技术入股，我们九州会出人、出钱、出设备，高手只负责破阵定穴。事成之后，五五分成！”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搜寻，谁有这个本事？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萧天成的目光不再游离，而是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直直地打在了林天行的脸上。
“林兄。”
萧天成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寻龙门乃是当年‘北派’魁首，听声辨位、寻龙定穴的本事独步天下。尤其是林兄你，更是得到了陈老爷子的真传。这座明代王陵，恐怕只有林兄出手，才能破局。”
唰！
几百道目光瞬间集中在林家父子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谁都知道，九州会是吃人的老虎。跟他们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林天行缓缓站起身。
他在桌子底下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林宇，示意他别动。
“萧舵主抬举了。”林天行不卑不亢，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单薄，但异常清晰，“寻龙门早已不复当年，家父年事已高，早已封铲。我也只是个半吊子，平日里混口饭吃还行，那种大墓，实在是有心无力。”
萧天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缓步走下舞台，穿过人群，一步步逼近林天行。
人群自动分开，像是在迎接君王。
“林兄太谦虚了。”萧天成走到林天行面前站定，两人距离不过一米。
近距离看，林宇发现萧天成的眼睛很特别。那是典型的“三白眼”，平时藏在眼镜后面看不真切，此刻盯着人看时，那瞳孔仿佛是收缩的针尖，透着一股子阴狠。
“我都听说了。”萧天成笑着，视线越过林天行，落在了林宇身上，“前两年，令郎十二岁就能在野狼沟定出宋代隐穴，这可是轰动圈子的事。有其父必有其子，林兄，你就别藏拙了。”
林天行侧身挡住林宇，拱了拱手：“小孩子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萧舵主，寻龙门有祖训，三不盗。这明代王陵乃是宗室重地，我们……不敢碰。”
“不敢碰？”萧天成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林兄，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九州会也是为了保护文物，免得那些宝贝烂在泥里。你若是拒绝，就是不给九州会面子，也是不给在座的各位同仁面子啊。”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如果不答应，就是断了大家的财路，就是与整个地下世界为敌。
林宇感觉到父亲的背脊僵硬了一下，但他依然没有退缩。
“萧舵主，道不同不相为谋。”林天行抬起头，直视萧天成的眼睛，“寻龙门吃的是祖师爷赏的饭，守的是祖师爷定的规矩。这活儿，我们接不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波及。
萧天成盯着林天行看了足足三秒钟，那种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突然，他笑了。
“哈哈哈哈！”萧天成拍了拍林天行的肩膀，笑声爽朗，“好！林兄果然有骨气！我就喜欢硬骨头的人。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林兄不愿出山，萧某也不强求。”
他凑近了一些，用只有林家父子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不过，林兄，这王陵里的东西，可是关乎着一个大秘密。你真的不想知道，当年你父亲陈山河，在那座战国墓里到底丢了什么吗？”
林天行的瞳孔猛地放大。
萧天成满意地看到了他的反应，直起身子，恢复了那种儒雅的姿态：“各位，继续喝酒，继续聊！今晚不醉不归！”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潇洒。
但林宇分明看到，萧天成转身的一瞬间，那个侧脸冷得像冰，眼神里闪过的一丝杀意，比野狼沟的毒蛇还要浓烈。
林天行颓然坐下，手里的茶杯微微颤抖。
“爸，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师公当年丢了什么？”林宇小声问道。
“别问。”林天行脸色铁青，“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接下来的宴席，对于林宇来说简直是煎熬。
桌上的菜肴极其丰盛，海参鲍鱼、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但在林宇嘴里，这些东西如同嚼蜡。
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不是萧天成。萧天成自从回到主桌后，就一直在和几个大佬谈笑风生，似乎早就忘了刚才的不快。
那目光来自另一桌。
林宇顺着感觉看过去。
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圆桌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对襟唐装，手里把玩着两颗铁胆，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烦的摩擦声。
这老头长得很怪，颧骨极高，眼窝深陷，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他的皮肤干枯如树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眼白多眼黑少，透着一股子邪气。
正是九州会的元老，马三爷。
见林宇看过来，马三爷并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咧嘴笑了。
那笑容极其瘆人，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林宇，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大拇指在脖子上横着划过。
斩首！
林宇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没有躲避，而是死死地盯着马三爷，眼神中透出一股少年的倔强和凶狠。
马三爷似乎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端起酒杯，遥遥对着林宇举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模样，就像是在喝血。
“那是马三爷。”林天行发现了儿子的异样，低声说道，“九州会的‘处刑人’。萧天成是脑子，他就是那把刀。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人，没几个能活过三更。”
“他在看我们，像在看猎物。”林宇低声道。
“他是在估价。”林天行冷哼一声，“看我们林家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值不值得他那把刀出鞘。”
宴席进行到一半，林天行便借口身体不适，带着林宇提前离场。
走出卧龙山庄的大门，外面的雨还在下。
冷风一吹，林宇打了个寒战，刚才在里面那种压抑的燥热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骨的冰凉。
“爸，我们拒绝了萧天成，他会放过我们吗？”林宇坐进那辆桑塔纳，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不安地问道。
林天行发动车子，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刮出单调的声响。
“不会。”林天行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后视镜，“萧天成这种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今天当众邀请，就是没打算给我们留退路。拒绝了他，就是打了他的脸。而且……”
林天行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他最后提到了你师公当年的事，说明他对我们林家早就做足了功课。那个明代王陵，恐怕不仅仅是个发财的局，更是一个针对我们寻龙门的陷阱。”
“那我们怎么办？”林宇紧紧抓着安全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天行握紧方向盘，车子在雨幕中疾驰，“只要我们不贪，不接那个茬，他就没理由明着动手。这里毕竟是法治社会，他萧天成再厉害，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话虽这么说，但林宇能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那一丝不确定。
车子驶出市区，拐进了一条通往老城区的偏僻公路。
突然，林天行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吱——！”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猛地一甩尾，停在了路中间。
“怎么了？”林宇吓了一跳。
“别出声。”林天行盯着后视镜，神色凝重。
在后视镜里，两道刺眼的大灯光束正死死咬着他们的车尾。那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没有挂牌照，像是一头在黑夜中狩猎的野兽。
“被跟上了。”林天行挂上档，猛踩油门，桑塔纳发出老牛般的吼叫，向前窜去。
后面的越野车也随之加速，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是马三爷的人吗？”林宇回头看去，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不管是人是鬼，今晚都想试探咱们的底。”林天行展现出了惊人的车技，在这条并不宽敞的公路上左突右冲。
“坐稳了！”
林天行突然猛打方向盘，车子冲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是老城区的拆迁区，到处是断壁残垣，道路极其复杂。
后面的越野车紧追不舍，但在这种地形下，它的体型反而成了劣势。
“砰！”
越野车撞倒了一堆砖头，不得不减速。
林天行趁机七拐八绕，利用他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终于甩掉了尾巴。
车子停在一条死胡同的深处，熄了火，关了灯。
父子俩坐在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的雨声。
“爸……”林宇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怕。”林天行伸出手，用力握住儿子的肩膀，那只大手温暖而有力，“只要到了家，有了师父在，他们就不敢乱来。”
“但是爸，我看到了。”林宇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光芒，“那个马三爷看我的眼神，他不是在试探，他是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露出破绽，等我们……死。”
林天行沉默了。
他看着窗外的雨夜，仿佛看到了那个名为“九州会”的庞然大物，正张开血盆大口，慢慢向林家逼近。
“宇儿。”林天行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有一天，爸不在了，你要记住今晚看到的一切。记住萧天成的笑，记住马三爷的眼。这地下世界，没有朋友，只有利益和生死。”
“爸，你不许乱说！”林宇急了。
“我是说如果。”林天行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回去之后，我会让你师父教你些防身的真本事。咱们林家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的污秽和罪恶全部冲刷干净。
但在林宇的心里，这场雨，才刚刚开始。
秋祭大会的灯红酒绿，萧天成的儒雅微笑，马三爷的嗜血目光，还有那场雨夜的追逐，像是一颗颗钉子，深深地钉进了他十三岁的生命里。
少年林宇，在这一夜，真正看到了江湖的一角。
那是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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