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斋继续往前走。黄褐色信封被他拾起，指尖摸到刀匠锤纹的凸痕。他没有停下，也没有打开，只将信封塞进袖中。前方就是丰臣家使者的驻地大门，朱漆高柱，门上挂着金丝绣的菊纹帘。
他整了整直垂衣领，迈步进去。
厅内已坐满大名。金漆屏风前摆着长桌，桌上陈列南蛮玻璃盏、象牙筷、朝鲜青瓷盘。正中位置，丰臣秀吉身穿紫纱袍，手握一柄通体鎏金的太刀，刀身未出鞘，但金光映得满堂生辉。
“此乃倭国第一刀！”秀吉高声说，“由天下名匠合力锻成，三十六道工序，七十二次淬火，折叠百次，名为‘金曜’！今日设宴，便是为它加冕！”
众人大哗。有人起身鼓掌，有人高呼“神器降世”，更有年轻武士激动得跪地叩首。喧闹声中，秀吉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门口的雪斋身上。
“宫本城主来得正好。”他笑道，“你也看看这把刀，可配得上天下太平？”
雪斋缓步走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前，离刀三尺处站定。他的视线不看刀身，也不看金饰，只盯着刀镡与樋口交接的位置。那里有一道细微的波纹，像是铁水冷却时收缩不均留下的痕迹。
“钢铁比例是八分钢二分铁。”他说。
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安静下来。
“折叠三十次，表面光洁，但内部应力集中在樋口转折处。”他抬手指向那道波纹，“实战交击三次以上，必从此处崩裂。”
大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片刻后，有人笑出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哄笑声迅速蔓延。一个穿红铠的大名拍桌而起：“你一个边远城主，懂什么锻刀？这可是太阁亲赐的神兵！”
另一个附和：“莫不是嫉妒吧？小野寺家不过弹丸之地，也敢评断天下第一刀？”
雪斋没动。他依旧站着，背脊笔直，双手垂在身侧。
就在这时，末席一人缓缓起身。
那人五十岁上下，布衣草履，左手缠着旧布，指甲缝里全是铁屑。他走到桌前，面对众人，一句话不说，先脱下右脚木屐，再脱左脚。
所有人看见，他左脚只有六根脚趾。
“十五年前。”他开口，声音低哑，“我锻一刀，自认天下无双。请人试刃。来者双刀在身，一唐一自制，名曰‘雪月’。”
他指向雪斋。
“我斩麻包，断铁链，劈铜钱，无不锋利。最后一试——斩足。我自断小趾，以证刀利。”
他顿了顿，抬起残足。
“可那人说：‘你这刀，不如我的。’然后抽出‘雪月’，轻轻一挥。”
他闭眼。
“我没感觉。等低头看时，脚已痛得发麻。不是砍断，是削去，像切豆腐一样。我捡起断趾，血染刀铭——‘雪月’。”
大厅彻底安静。
先前嘲笑的人张着嘴，再也发不出声音。那红铠大名悄悄坐回位置，手还搭在桌上，却不敢再动。
秀吉握着金刀的手微微一颤。
雪斋终于开口：“太阁所赐之刀，形制华美，适合作礼器。但战场之上，一寸坚韧胜过十分光泽。”
他停顿一下，转向长谷川：“若需造可用之刀，材料须改。钢铁七三分，折叠次数减至二十，重在韧性。淬火用井水而非盐汤，避免脆裂。”
长谷川看着他，眼神变了。不再是初见时的漠然，而是一种确认——确认眼前之人，真正懂刀。
“你说的对。”他说，“我愿意试。”
秀吉脸色阴晴不定。他想发作，却又不能。雪斋说得有理，且背后有小野寺军力，还有黑田官兵卫暗中支持。当众责罚，只会显得心虚。
他勉强一笑：“宫本城主果然见识非凡。这金刀既是礼器，自然不必上阵杀敌。倒是你那‘雪月’，真该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雪斋摇头：“刀是杀人之物，非炫耀之具。我不带它赴宴。”
秀吉嘴角抽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宴会继续。舞女上场，琵琶响起。但气氛已不同。那些原本围着金刀赞叹的人，现在偷偷看向雪斋，眼神里多了敬畏。
酒过三巡，人群开始散去。
雪斋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向长谷川。后者正弯腰穿木屐，动作缓慢，左脚有些不稳。
“你的伤。”雪斋说，“当年为何不告发我？”
长谷川抬头：“你是唯一一个，用刀说话的人。其他人拿钱买名声，你拿命试真伪。我不怪你。”
雪斋从怀中取出那枚铁炮弹丸。明军所用，口径比日军大两分，表面有凹痕，烙着“明”字。
“我想造一把能斩断这种炮管的刀。”他说，“你能做吗？”
长谷川接过弹丸，摩挲良久。
“三十六日。”他说，“我能做出刀胚。但需要好铁，还得有足够风箱。”
“铁我来调。”雪斋说，“风箱我让人连夜改建。”
长谷川点头。他把弹丸收进怀里，又看了雪斋一眼。
“你和别人不一样。”他说，“你不是要一把好看的刀。你要一把能活命的刀。”
雪斋没回应。他只是把手按在腰间“雪月”的刀柄上。那刀从未出鞘，但它的名字，已在今晚刻进所有人的记忆。
外面天色渐暗。京都的暮色落在庭院石灯笼上，火光微弱。两人并肩走出大门，未乘轿，也未叫随从。
路上行人稀少。远处传来打更声。
走到岔路口，长谷川停下：“我住北町锻冶街尽头，破屋一间，明日你可派人来找我。”
雪斋点头。
长谷川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你袖子里那封信，是我写的。我知道你会来。”
雪斋一怔。
他想起那个黄褐色信封。还没来得及看。
“为什么找我？”他问。
长谷川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黑的牙齿：“因为只有你，敢说金刀会断。”
他跛着脚，慢慢走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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