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爽，轻轻拂过小院，吹散了白日里的燥热。沈青禾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中，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蝉鸣，抬眼望去，深邃的夜空里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一弯月牙清冷地挂着，洒下朦胧的辉光。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正在水龙头下冲洗毛巾的高大身影。陆承军似乎刚洗漱完，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和背心，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在月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拧干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和脖子，水珠顺着他利落的短发和下颌线滚落，带着一种不羁的男性气息。
沈青禾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白天他笨拙又认真地为自己编头发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双握惯了钢枪、布满薄茧的大手，小心翼翼拢着她的发丝时，那种极致的反差所带来的触动，此刻仍在心间回荡，酥酥麻麻的。
陆承军转过身，看见坐在月光下的沈青禾。她刚洗过澡，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头发依稀有他下午编过的痕迹，虽然松散了些，但仍能看出两条不算规整的麻花辫垂在肩侧。月光勾勒着她恬静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灵动光芒的眼睛，此刻正望着星空，有些出神。
他顿了顿，也拎了个马扎，走到她旁边不远处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是这段日子以来逐渐形成的、彼此都感到舒适的安全界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静谧的尴尬，或者说，是一种酝酿着什么的沉默。自从那个雨夜他默默陪伴，再到今天他为自己编发，有些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不再是纯粹的责任与收留，也不再是简单的搭伙过日子伙伴。一种更微妙、更柔软的情愫，像藤蔓一样，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最终还是沈青禾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轻柔：“今晚星星真多。”她指了指天空，“在我们……在我老家，夏天也能看到这样的星空。”她及时改口，将“现代”咽了回去。
陆承军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了望，嗯了一声。他向来话少，尤其是对这种带着点抒情色彩的话题。
沈青禾也不在意，继续寻找着话题。她想起他偶尔提及的任务，那些惊心动魄的片段总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却足以让她想象出背后的危险。“你们平时出任务……是不是很辛苦？”她问得有些小心，避开了“危险”这个词。
陆承军侧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真诚的关切。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还好。”他言简意赅，“习惯了。”
又是“习惯了”。沈青禾发现，这似乎是他应对很多问题的标准答案。习惯了下雨打雷，习惯了任务危险，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她心里微微发酸，忍不住追问：“那……有没有遇到过特别……难忘的事情？”问完她又有点后悔，怕触及他不愿回忆的过往。
意外的是，陆承军这次没有立刻用“习惯了”搪塞。他目光投向远处黑黝黝的院墙，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更远的地方。夜色掩盖了他部分冷峻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比白日里柔和了些许。
“有一次，”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在边境巡逻，遇到暴雪，迷了路。电台失灵，补给也快没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靠着指北针和地图，走了三天两夜，才找到回来的路。”
他说得极其平淡，没有渲染环境的恶劣，没有描述饥饿与寒冷，更没有提及可能存在的潜在威胁。但沈青禾的心却揪紧了。她无法想象，在冰天雪地里迷失方向，与外界断绝联系，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境地。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蒲扇柄。
“那时候……怕吗？”她轻声问。
陆承军收回目光，看向她，摇了摇头：“没时间怕。只想怎么把队伍带回去。”他的眼神坦然而坚定，那是属于军人的信念和担当。
沈青禾忽然就明白了，他这种深入骨髓的责任感从何而来。不仅仅是因为军人的身份，更因为他的身后，可能系着战友的生命。她对他，除了最初的感激和依赖，又添了一层深深的敬佩。
“你真厉害。”她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崇拜。
陆承军似乎被她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适，微微别开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接话。
气氛又安静下来，但之前的尴尬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沈青禾鼓起勇气，也尝试着分享一点属于自己的“过去”。当然，是经过模糊处理的。
“我小时候，”她学着他也望向星空，声音带着一丝飘渺，“身体不太好，总是安安静静的。我妈妈……走得早，后来……”她省略了继母和妹妹的欺凌，只含糊道，“日子过得有些难。那时候总想着，快点长大，离开家，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一点点关于“沈青禾”这个身份的原生过往。虽然真假参半，但那份对逃离和新生的渴望，却是真实的。
陆承军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她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怅惘。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那绝望的眼神和抓住自己衣袖时冰凉的指尖，想起调查中了解到的她在沈家的处境。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温顺柔弱的姑娘，内里却有着一股惊人的韧劲。她不仅勇敢地抓住了他这根救命稻草，还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地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发光发热。
“现在呢？”他忽然问，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还觉得难吗？”
沈青禾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月光下，他的眼眸深邃如潭，正认真地注视着她。她心头一暖，一种被人在乎、被人理解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她扬起一个真心的笑容，摇了摇头：“不难了。这里很好。”有遮风挡雨的房子，有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有关心她的邻居（比如赵春梅），还有……眼前这个虽然沉默寡言，却会用行动给她安全感的男人。
“这里就是家。”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陆承军看着她脸上清浅却明媚的笑容，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记得刚结婚时，她总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疏离，笑容也多是礼貌性的。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笑容变得真切了，眼神也更亮了，像一株终于找到适宜土壤的植物，开始舒展枝叶，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而这一切的变化，似乎与他有关。这个认知，让他的胸腔里涌起一种陌生的、充盈的情绪。
“以后，”他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虽然依旧简短，“会更好。”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无的承诺，只是五个字，却像是一块磐石，稳稳地落在了沈青禾的心上。她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实在的保证。
“嗯，”沈青禾用力点头，眼角有些湿润，她笑着望进他的眼睛，“我相信。”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的话语，似乎都融在了这清亮的月光和默契的笑容里。他们第一次，像朋友，更像即将携手一生的伴侣那样，聊起了对未来的简单憧憬。
“等以后……政策再宽松些，”沈青禾带着些许向往，“或许我可以试着做更多事情。”她没具体说是什么，但眼神亮晶晶的。
“嗯。”陆承军表示支持，“你想做，就去做。”
“那……你呢？有什么想做的？”沈青禾好奇地问。除了当兵，他还有别的梦想吗？
陆承军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思考了片刻，才道：“带好兵。守好国。”顿了顿，他看向她，补充了一句，“还有，护好家。”
护好家。沈青禾的心尖像是被羽毛拂过，柔软得一塌糊涂。这个“家”，包括她。
夜渐渐深了，蝉鸣也稀疏下来。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小院里，笼罩着这对并肩而坐的男女。他们从陌生的结合，到此刻月下的浅谈，过去的阴影似乎被月光涤荡淡去，未来的轮廓在彼此的眼中渐渐清晰。虽然前路可能仍有风雨，但这一刻，安宁、信任与悄然滋长的情意，足以让他们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陆承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不早了，休息吧。”
“好。”沈青禾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屋里。看着他将门窗仔细检查好，又替她拉好蚊帐，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了千百遍。
躺在里间的床上，沈青禾听着外间榻上传来他平稳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穿越到这个年代，遇见这个人，或许，真的是她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场意外。而未来，正如他所说，一定会更好。带着这份踏实和暖意，她沉沉睡去，嘴角还噙着一抹浅笑。
窗外的月牙，悄悄西移，将温柔的光辉，洒满了这个位于七十年代部队大院里，小小的、却充满了生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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