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部队大院的起床号还未响起，沈青禾却已经醒了。
与其说是醒，不如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兴奋、紧张、期待，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感，交织在心间，让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身边的位置空着，陆承军天没亮就去了营里，说是早操前有点事要处理。沈青禾知道，他这是用他的方式，给她留出独自消化情绪的空间。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换上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列宁装，这是目前最体面也最符合学生身份的衣裳。对着桌上那面小圆镜，她仔细地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镜中的自己，眉眼间褪去了初来时的怯懦与苍白，添了几分温润与沉静，更有一簇明亮的火焰在眼底跳跃——那是梦想被重新点燃的光。
厨房锅里温着粥和馒头，是陆承军临走前准备的。沈青禾心里一暖，简单吃了两口，却觉得喉咙发紧，没什么胃口。今天，是她去师范学院报到的日子。那张印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就端端正正地压在玻璃板下，她昨晚临睡前还看了好几遍，仿佛要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沈青禾，你可以的。”她对着镜子，低声给自己打气。从现代猝死的小编剧，到七十年代险些被算计的可怜虫，再到如今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军嫂、甚至小有名气的专栏作者，这条路走得并不容易。是陆承军，给了她绝境中的生机，用他沉默却坚实的守护，为她撑起了一片可以自由呼吸、努力生长的天空。
正当她对着通知书出神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脚步声。是陆承军回来了。
他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意和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显然已经整理过仪容。军装笔挺，帽檐下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沉稳，但在触及沈青禾身影的瞬间，不易察觉地柔和了几分。
“吃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操练后的微微沙哑。
“嗯。”沈青禾点头，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吃过了吗？锅里有粥。”
“在食堂吃过了。”陆承军走到她身边，目光也落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深蓝色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方盒。
那手帕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却熨烫得平整。沈青禾认得，这是他常用的那块。
“给。”他将小方盒递到她面前，动作略显僵硬，耳根似乎有些泛红，“开学……用的。”
沈青禾愣了一下，疑惑地接过来。入手微沉，带着他的体温。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里面是一个朴素的深棕色硬纸盒。打开盒盖，黑色的丝绒衬底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崭新的钢笔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钢笔是经典的英雄牌，墨绿色的笔身，镀金的笔夹，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下，泛着低调而温润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选的，价格不菲。笔记本是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厚实挺括。
沈青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热流瞬间涌上眼眶。在这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这样一份礼物，代表的不仅仅是实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和尊重。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话少得像块石头、连关心都只会用行动表达的男人，会为她准备开学礼物。
她拿起钢笔，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笔身，然后又翻开笔记本的扉页。
一行刚劲有力、如斧凿刀刻般的字迹映入眼帘：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陆”字，日期是昨天。
这八个字，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标语，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可从陆承军的笔下写出，送到她此刻的手中，却仿佛有了千钧重量。它包含着他作为军人对“学习”二字的最高敬意，包含着他作为丈夫对她追求梦想的无言支持，更包含着他这个不擅言辞的男人，所能表达的最真挚的鼓励和期望。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迅速模糊了视线。沈青禾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身姿如松、表情依旧严肃的男人，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哽咽的气音。
陆承军显然没料到她会哭，顿时有些无措，眉头微蹙，笨拙地抬手，想替她擦眼泪，又觉得不合适，手僵在半空，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哭什么？不喜欢？”
“喜欢……特别喜欢……”沈青禾破涕为笑，用力摇头，将钢笔和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谢谢你，承军。”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亲昵。
陆承军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捕捉不到。“走吧，再晚该迟了。”他转身，拿起桌上她早已收拾好的布书包，动作自然地背在自己肩上。
沈青禾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将那支崭新的钢笔别在列宁装的口袋上，然后将笔记本小心地放进书包内侧。做完这一切，她挺直脊背，跟着陆承军走出了家门。
清晨的大院，已经有了些许喧闹。赶着去食堂打饭的军嫂，追逐打闹的孩子，还有列队跑过的士兵。看到陆承军和沈青禾一前一后走出来，不少人都投来善意的目光和笑容。
“陆营长，送媳妇上学去啊？”有相熟的连长笑着打招呼。
陆承军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青禾，好好学啊！给咱大院争光！”赵春梅大嗓门地喊着，手里还拿着锅铲。
沈青禾笑着朝她挥手：“哎，春梅姐，我知道了！”
走到大院门口，通勤的班车已经等在那里。车上坐了不少去城里上班、办事的军属和官兵。陆承军先一步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示意沈青禾坐下，自己则站在她旁边的过道上。
车子缓缓启动，驶出部队大门，将整齐的营房和嘹亮的口号声甩在身后，驶向通往城区的公路。窗外的景色从田野逐渐变为低矮的房屋，再变为略显繁华的街道。
沈青禾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心情如同这颠簸的车程，起伏不定。她即将踏入一个相对陌生的环境，那里有更年轻的面孔，有系统的知识体系，有她曾经在现代社会熟悉又如今倍感新鲜的校园氛围。她能跟上进度吗？会和同学有代沟吗？种种不确定让她有些忐忑。
忽然，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轻轻覆盖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拍了拍，然后很快松开。
沈青禾心头一跳，蓦地转头看向陆承军。他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安抚只是她的错觉。但手背上残留的温度，却无比真实地熨帖着她微凉的心。
她悄悄弯起了嘴角，那份不安奇异地消散了大半。有他在，哪怕只是这样无声的陪伴，也足以让她鼓起勇气，面对任何未知。
班车在师范学院门口停下。今天校门口格外热闹，背着行李的新生，陪同的家长，还有举着各系牌子的老生，人声鼎沸，充满了朝气。
陆承军率先下车，然后很自然地朝沈青禾伸出手。沈青禾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他微微用力，将她稳稳扶下车。
“我送你到报到点。”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青禾没有拒绝。她知道，这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他穿着军装，身姿挺拔，气场冷峻，在熙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引来不少侧目。沈青禾跟在他身侧，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好奇和探究，但她此刻心中只有满满的安心。
按照指示牌，他们很快找到了中文系的报到点。陆承军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沈青禾排队、交材料、领校徽和课程表，整个过程他都沉默地看着，像一尊守护神。
一切办理妥当，沈青禾拿着新鲜出炉的学生证和校徽，走到他面前，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都办好啦！”
陆承军点点头，目光在她胸前那枚小小的红色校徽上停留一瞬，然后从肩上取下她的书包，递给她：“进去吧。”
“嗯。”沈青禾接过书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明明只是白天上课，晚上就能回家。“你……回去路上慢点。”
“知道。”陆承军应着，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一时无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肩章上跳跃出细碎的光点。
沈青禾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声说：“那我……进去了。”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陆承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放学……我来接你。”
沈青禾脚步一顿，猛地回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不再是平日里的古井无波，而是漾着她能读懂的温度和承诺。
一股巨大的暖流席卷全身，她重重点头，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好！”
看着沈青禾的身影汇入新生的人流，消失在校园深处，陆承军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抬手，正了正军帽，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向来时路。绿色的军装背影，在喧闹的街景中，显得格外挺拔坚定。
而此刻的沈青禾，穿过挂着欢迎横幅的拱门，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小道上，听着周围年轻学子们兴奋的交谈声，感受着久违的书卷气息。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又紧了紧肩上的书包，那里有崭新的笔记本，更有他沉甸甸的期望和支持。
新的征程，开始了。但她知道，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总有一个坚实的怀抱和一句“我来接你”，在灯火阑珊处，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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