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丞相府表面依旧风平浪静。
萧令拂不再“闲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主院的内书房里。那几本厚厚的册子旁,又多了一叠空白的宣纸,她时而在上面对照着账册勾勒些什么,线条简单,并非地图,更像是某种关系脉络,只是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看懂那些标记的含义。
她与谢绥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距离。白日几乎不见,晚膳时寥寥数语,入夜后各据一方,互不打扰。只是那夜关于“老花匠”与“宗室子”的对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湖底却已不同。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似有雪意。
萧令拂正对着一页记录着去岁中秋,丞相府与几位宗室、勋贵府邸节礼往来的明细凝神,指尖在“安王府”三个字上轻轻敲击。安王是今上的皇叔,辈分高却无实权,向来低调。
账目本身并无问题,礼单厚重却不出格,符合安王身份与丞相地位。但吸引她注意的,是负责此次往来的管事名下,标注的一笔额外“车马劳务”支出,数额不大,若非她将数年账目横向比对,极难发现异常。这笔支出,仅在送往安王府,以及另外两处看似毫不相干的府邸时才会出现。
那两处府邸,一为告老还乡的前太傅宅邸,一为现任兵部某员外郎的私宅。表面看,风马牛不相及。
萧令拂取过一张新纸,蘸了墨,却迟迟未落笔。她闭上眼,脑中飞速掠过近日强记下的,关于朝中各方势力的信息碎片。前太傅门生故旧多在清流言官之列,兵部员外郎……似乎与北境某位镇守将领有姻亲关系。而安王……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
安王的侧妃,出身清河崔氏。而崔氏有一支,常年经营北境与关内的药材、皮货生意。
北境。
又是北境。
这笔看似微不足道的“车马费”,串联起的几个点,隐隐指向了一条隐藏在正常礼节往来下的、极其隐秘的联系通道。通道的一端在丞相府,另一端,则若隐若现地勾连着北境的军、政、商。
谢绥的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隐蔽。
她拿起那张空白的纸,并未写下任何字,只是将其凑近烛火,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边缘,化为灰烬。
有些发现,不必记录,记在心里便好。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锦书。
“殿下,”锦书的声音隔着门帘响起,“前院传来消息,相爷回府了,还带了一位客人,瞧着像是宫里的内侍,直接引去书房了。”
萧令拂心神一凛。谢绥通常不会在这个时辰回府,更遑论直接带人进书房。
“可知是哪位公公?”她声音平稳。
“奴婢离得远,未看清正脸,只看衣着品级不低,像是……陛下身边近侍的服色。”
皇帝身边的人。
萧令拂放下墨块,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沾染的墨迹在指腹留下一点乌黑。是寻常传旨,还是……发现了什么?
她沉吟片刻,对锦书道:“去小厨房,将那盅一直温着的冰糖燕窝取来,本宫亲自给丞相送去。”
锦书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是。”
片刻后,萧令拂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漆食盒,带着锦书,不紧不慢地向前院书房走去。
书房院外守着谢绥的亲随,见是她,神色微讶,却不敢阻拦,只低声道:“殿下,相爷正在会客。”
“本宫知道。”萧令拂语气温和,“只是见丞相操劳,送些滋补之物,放下便走,不会打扰。”
亲随犹豫一瞬,还是躬身让开了路。
萧令拂示意锦书留在院外,自己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低沉的谈话声,听不真切。她走到廊下,并未立刻叩门,只是静静站立,仿佛在整理仪容。
寒风掠过庭院,吹动她绛紫色的裙摆。她侧耳细听,里面的话语声似乎因她的到来而停顿了一瞬。
过了几息,书房门从里面被拉开。
开门的是谢绥本人。他站在门内,身形将屋内的情形挡了大半,只能瞥见其身后站着一位身着深蓝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果然确是皇帝身边得用的首领太监之一,高让。
谢绥的脸色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在萧令拂手中的食盒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舒展开,语气如常:“殿下怎么过来了?”
萧令拂福了一礼,举起食盒,声音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丞相回府,想来还未用午膳。膳房备了冰糖燕窝,最是润肺,便送了过来。”她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越过谢绥,看向他身后的高让,微微颔首,“高公公也在。”
高让忙躬身回礼,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与丞相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谢绥侧身,让出通路:“有劳殿下。高公公是来传陛下口谕,询问北境年赏发放的细则,已快谈完了。”
他这话,既是向萧令拂解释,也是在告诉高让,长公主的到来并非意外。
萧令拂顺势走进书房,将食盒轻轻放在窗下的茶几上,动作优雅从容。“既如此,本宫不便打扰,丞相与高公公且忙。”她转身,对着高让温和道,“高公公辛苦,天寒地冻的,喝盏热茶再回宫复命不迟。”
“谢殿下关怀,奴婢不敢耽搁。”高让恭声应道,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萧令拂平静无波的脸,以及那被她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食盒。
萧令拂不再多言,对谢绥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姿态娴雅,仿佛真的只是来送一盅燕窝。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书房门重新合上。
高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垂首对谢绥道:“相爷,那北境年赏之事……”
谢绥走回书案后坐下,目光掠过那紧闭的房门,又扫过茶几上那份突兀的“关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继续。”他淡淡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而走出书房院落的萧令拂,背脊挺直,步伐未乱,唯有袖中的手,微微蜷紧。
她冒险前来,并非为了听他们谈什么。北境年赏?借口罢了。她是要让皇帝的人看见,她这位长公主,与丞相“夫妻和睦”,关切夫君。更是要借此举动,告诉谢绥,她并非只能被动地待在内宅等待消息。
她可以在必要时,走到台前,用她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游戏。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落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
试探与反试探,仍在继续。而这丞相府的书房,方才那一刻,无声地成为了另一个小小的战场。
她送去的不只是一盅燕窝,更是一个信号。
谢绥,你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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