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
其名不虚。
两侧是近乎垂直的黑色岩壁,高耸入云,只在最底部留下一道宽不足三丈、常年不见天日的缝隙。涧底乱石嶙峋,暗流在石缝间呜咽穿行,寒意彻骨。时值初春,岩壁上仍挂着未化的冰凌,稍有不慎便会坠落,粉身碎骨。
凌昭将五千精锐分为三队,前队探路,中队主行,后队警戒。所有人用布条缠住马蹄,口中衔枚,将兵甲以厚布包裹,尽量减少声响。他自己走在最前,一手持刀,一手摸索着湿滑的岩壁,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
黑暗如浓墨般包裹着这支孤军。只有偶尔从极高处岩缝漏下的些许天光,或是夜枭凄厉的啼叫,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涧底的水声在狭窄空间中放大,轰鸣回荡,反而掩盖了行军的声音。
“将军,前方二十丈,有辽军哨卡。”探路的斥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回,压低声音禀报,“三顶皮帐,约莫十五人,守着涧口。”
凌昭眼神一凝。果然,再险要的地形,辽军也没有完全放弃防守。
“不能惊动。”他做了个手势,“第一队,随我来。弓弩准备淬毒短箭,务必一击毙命。”
五十名最擅长夜战与潜行的士兵紧随凌昭,如同阴影般向前蠕动。辽军哨卡燃着篝火,两个哨兵抱着长矛,在火光边缘打着瞌睡,其余人应在帐内。
凌昭伏在一块巨石后,缓缓举起手弩。箭镞在微弱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苏晏离京前特意配制的剧毒,见血封喉。
“咻咻咻——”
几乎同时,十余支短箭破空而出,精准地没入哨兵与帐帘缝隙!轻微的闷哼声后,一切重归寂静。
凌昭挥手,士兵们迅速上前检查,确认无一活口,尸体拖入暗处。
“加速通过!”凌昭低喝。
五千人如一道沉默的洪流,快速穿过鹰愁涧最后一段。当凌昭踏出涧口,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已经置身于辽军大营的侧后方!远处,连绵的营火如星河坠落,正是辽军主力驻扎之地!
凌昭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碾碎。他能闻到风中传来的马粪、皮革和烤肉的混合气味,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营中胡笳与喧哗之声。
成功了!
但他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更深的凝重。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如何在这二十万辽军的眼皮底下,找到致命一击的机会?
“地图。”凌昭展开羊皮地图,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营火反光,迅速判断方位,“辽军主帐应在营区中央偏北,有金色王旗处。粮草辎重多囤于西侧洼地,马场在东。”
“将军,我们直接袭营?”副将眼中闪着兴奋而嗜血的光。
凌昭摇头:“五千人冲二十万大营,是送死。”他手指点向地图上一处,“这里是辽军饮水取水的河道上游。你带两千人,携带所有火油与毒药,潜入上游,待我信号,投毒纵火,断其水源!”
“是!”
“其余人,随我潜伏至西侧辎重营附近。”凌昭眼中寒光闪烁,“待上游乱起,辽军注意力被吸引,我们便焚其粮草!记住,一击即走,不可恋战!焚粮后,立刻向东北方向撤离,与岳将军派来接应的部队汇合!”
“明白!”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这支孤军再次分化,如同滴入水中的墨点,悄无声息地渗入辽军大营外围的黑暗之中。
同一时刻,江南,江宁城外三十里,一处隐秘的庄园。
这里名义上是某位退隐富商的别业,实则戒备森严,是靖海王云烨暗中经营的一处重要据点。庄园地下,竟有一处规模不小的锻造工坊,炉火日夜不息。
刑部侍郎崔焕一身便服,带着两名同样乔装的皇城司高手,潜伏在庄园外的密林中,已经观察了整整一天一夜。
“大人,已确认,每日丑时,会有三辆覆盖严实的马车从庄园后门驶出,前往江边码头。”一名皇城司探子低声道,“我们跟踪过一次,马车在码头直接驶入一艘无标识的货船,旋即离港,去向不明。”
崔焕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他盯着远处庄园隐约的灯火,眉头紧锁。云烨“闭门思过”,这庄园却更加忙碌,其中必有蹊跷。
“能潜入吗?”
“戒备极严,暗哨密布,且庄园内机关不明,强行潜入风险太大。”
崔焕沉吟片刻:“明日丑时,待马车出动,你二人继续跟踪,务必查明货船最终去向,船上所载何物。我……”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想办法混入庄园内应征的杂役。”
“大人不可!”探子大惊,“此地龙潭虎穴,您若暴露……”
“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才需亲眼看看。”崔焕语气平静,“陛下派我来,不是走个过场。云烨在江南根深蒂固,若只在外围查探,永远触不到核心。”
他顿了顿,看向京城方向:“况且,监国殿下在京城,以一己之力抗住北境烽火与瘟疫之危。我们在江南,岂能畏首畏尾?”
北境,子时。
凌昭已率三千精锐潜伏至辽军西侧辎重营外围的草丛中。前方百丈,便是连绵的粮垛、草料场,以及堆积如山的兵甲器械,守卫比预想中更森严,巡逻队络绎不绝。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突然,东北方向传来隐约的骚动声,随即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刺耳的胡笳警报声撕裂夜空,整个辽军大营如同被惊动的蜂巢,瞬间沸腾起来!
“走水了!”
“上游!水源!”
“有周军偷袭!”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西侧辎重营的守卫也被惊动,不少人伸头张望,队形开始散乱。
就是现在!
凌昭猛地起身,长刀出鞘,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杀!”
“杀——!”
三千死士如同出闸猛虎,咆哮着冲向粮草重地!箭矢如雨泼洒向仓促应战的辽军守卫,火把被奋力掷向干燥的粮垛草料!
“敌袭!西营敌袭!”
“挡住他们!”
战斗在瞬间白热化。凌昭身先士卒,刀光过处,人仰马翻。他目标明确,不恋战,只纵火!麾下士兵三人一组,互相掩护,将携带的火油罐四处抛洒,点燃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迅速吞噬着堆积如山的粮草,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热浪灼人,火光将半个夜空映得血红。
“将军!东北方有大股辽军赶来!”
凌昭一刀劈翻一个试图抢夺灭火水桶的辽兵,厉声吼道:“撤!按计划路线撤!”
幸存将士毫不迟疑,扔出最后几枚火罐,转身便向预定撤离方向狂奔。凌昭断后,且战且退,身上又添数道伤口,鲜血浸透战袍,他却恍若未觉。
身后,是冲天烈焰和辽军气急败坏的怒吼。
前方,是茫茫黑夜和渺茫的生路。
他知道,这把火,足以烧掉辽军最后一搏的底气。
鹰愁涧的孤注一掷,成了。
江宁,丑时三刻。
崔焕换上粗布衣衫,脸上抹了灰土,混在一群被招募来搬运货物的苦力中,低头走进了那座神秘的庄园。他的心跳平稳,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高墙、暗哨、巡逻队、还有那些看似普通仆役,实则步伐沉稳、太阳穴微鼓的护院。
货物被搬进一间宽敞的库房。崔焕趁监工不注意,将一枚特制的、带有皇城司暗记的铜钱塞入一箱货物的缝隙。若这货物最终被运往不该去的地方,这枚铜钱便是线索。
突然,庄园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却有规律的金属敲击声,以及隐约的号子声。
崔焕心中一动。这声音……是大型锻造工坊才有的动静!他借故离开搬运队伍,假装寻找茅厕,循声向庄园深处摸去。
穿过一道月洞门,声音愈发清晰。前方是一座独立的大屋,门窗紧闭,但缝隙中透出炽热红光,热气扑面而来。
他正欲再靠近些查看——
“什么人!”一声低喝从身后传来。
崔焕心中一凛,缓缓转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两名护院,正冷冷地盯着他。
“小人……小人是新来的搬运工,走、走迷了路,找茅厕……”崔焕连忙低头,操着一口学来的江宁土话,声音发颤。
管事上下打量他几眼,眼神狐疑:“茅厕在西边,你跑到东边工坊来做什么?不懂规矩吗?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是是,小人这就走,这就走……”崔焕连连躬身,转身欲走。
“站住。”管事忽然道,“抬起头来。”
崔焕心中一沉,缓缓抬头,脸上堆满惶恐。
管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冷:“看你身形步态,不像寻常苦力。来人,拿下,仔细搜身!”
两名护院如狼似虎扑上!
崔焕暗叹一声,知道不能再伪装。就在对方即将抓住他肩膀的瞬间,他身形骤然一矮,如同泥鳅般滑开,同时袖中滑出一柄短刃,闪电般刺向最近那名护院的咽喉!
血光迸现!
“有细作!”管事尖声大叫,同时敲响了腰间的铜锣!
刺耳的锣声响彻庄园!
崔焕知道行迹彻底暴露,不再犹豫,短刃连挥,逼退另一名护院,转身便向庄园外墙方向狂奔!他必须逃出去,将这里的发现传回京城!
身后,警哨声四起,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追来!
夜色下的江宁,一场致命的追捕,骤然展开。
而千里之外的北境,凌昭带着残存的部下,正冲破辽军层层围堵,浴血向着岳铮接应部队的方向亡命奔逃。
鹰涧的血尚未冷,江宁的雾已深。
这一夜,大周南北两端,忠臣与野心家,都在以性命为注,进行着各自的搏杀。
(涧火焚天,庄园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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