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司诏狱,最深一层水牢。
这里不见天日,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油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将潮湿石壁上滑腻的青苔映照得如同鬼魅的皮肤。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血腥、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味,混杂着地下暗河流动的呜咽,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常福被锁在水牢中央一个特制的铁笼里。这铁笼半浸在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地下水中,只露出上半身。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固定在笼顶,整个人只能勉强踮着脚尖站立,稍一松懈,冰冷的污水便会淹没口鼻。经过一夜的刑讯,他脸上已无半分人色,嘴唇冻得青紫,浑身不住地哆嗦,只有那双眼睛,在散乱花白的头发后,偶尔闪过怨毒不甘的光。
顾千帆坐在水牢边一块干燥的石台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壶热茶,两只茶杯。他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氤氲的热气在阴冷的地牢中格外醒目。他没有看常福,仿佛只是在品茶。
“常公公,这水牢的滋味,不好受吧?”顾千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你年纪大了,身子骨怕是不比年轻人。何必硬扛?”
常福牙齿打颤,声音嘶哑破碎:“顾……顾千帆……你……你滥用私刑……构陷忠良……”
“忠良?”顾千帆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与江南逆王勾结,传递宫闱机密,谋害朝廷钦差,这也算忠良?崔焕崔大人的命,在你眼里,值几两银子?还是说,靖海王许了你什么泼天的富贵,让你连祖宗和良心都卖了?”
“你……你血口喷人!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常福尖声叫道,试图挣扎,却只引得铁链哗啦作响,冰冷的污水激荡,呛了他几口,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顾千帆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到铁笼边,蹲下身,与常福几乎平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般刺入常福耳中:“你不知道?那盆不该在冬天出现的秋海棠,是给谁看的信号?你烧掉的那些灰烬,里面藏着什么?你两次出宫,在城南‘福顺杂货铺’后院,见了什么人,拿了什么东西?需要本官把杂货铺的掌柜、伙计,还有你那个‘远亲’,都请到这里来,跟你对质吗?”
常福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住,连颤抖都似乎停了片刻。顾千帆说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
“你以为自己做得隐秘?”顾千帆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从你第一次去福顺杂货铺,皇城司的眼睛就盯上了。你传递消息用的浆洗衣物夹层,你接头时在墙角画的暗记,你收受的金叶子藏在浣衣局那口废井的砖缝里……桩桩件件,本官这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在常福眼前晃了晃:“这是从你房里搜出的,用密写药水写在《金刚经》行缝间的账目。记录了你每一次传递消息的时间、内容概要,以及收到的酬劳。要不要本官念给你听听?比如,腊月廿二,紫宸殿大典前夜,你送出‘凌昭疑似离京’;正月初七,你送出‘监国有意加征江南赋税’;正月十五,你送出‘苏晏染疫,病危’……”
每念一条,常福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到最后,已是面如死灰,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他知道,自己完了。对方掌握的证据,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要致命。
“哦,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顾千帆合上册子,语气转冷,“正月十八,你送出‘崔焕已抵江宁,入住悦来客栈’。两天后,崔大人‘落水而亡’。常福,这条人命,你背得起吗?”
常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嘶声道:“不!不是我!我只负责传消息!杀崔大人……是王爷……是云烨的人干的!与我无关!”
他终于松口了。在确凿的证据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
顾千帆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云烨?你是说,堂堂靖海亲王,指使你一个老宦官,在宫中做细作,残害朝廷命官?”
“是……是他!”常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很多年前……奴婢家乡遭灾,是王爷……是云烨的人救了奴婢全家,给了活路!后来奴婢入宫,他们找上来,说只要偶尔帮点小忙,就能保奴婢家人富贵平安……奴婢……奴婢也是被逼的啊!”
“小忙?”顾千帆眼神锐利如刀,“泄露军国机密,构陷朝廷重臣,这也是小忙?云烨许了你什么?事成之后,封你做个内廷总管?还是赏你万亩良田,黄金万两?”
常福哑口无言,只是不住地哆嗦。
顾千帆不再逼问,转身走回石台坐下,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缓缓道:“常福,你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按律,你,你在宫外的‘远亲’,福顺杂货铺上下,乃至你家乡可能知情或受益的族人,一个都跑不掉。”
常福闻言,眼中露出彻底的绝望。
“但是,”顾千帆话锋一转,“你若能戴罪立功,将你知道的,关于云烨安插在宫中的所有眼线,联络方式,以及江南那边的其他图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本官或许可以奏请监国殿下,法外开恩,饶你家人性命,给你一个痛快。”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审讯的艺术,在于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后,再给出一丝看似可能的生路。
常福死死盯着顾千帆,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半晌,他颓然低下头,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你……说话算数?”
“本官以皇城司指挥使的身份担保。”顾千帆放下茶杯,语气郑重,“但你若有半句虚言,或有所隐瞒,后果你清楚。”
常福沉默了许久,久到顾千帆几乎以为他要反悔时,他才终于抬起头,眼中是认命后的空洞:“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半个时辰后,顾千帆走出了阴冷的水牢,来到地面上。天色已然大亮,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却依旧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手中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供词,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常福交代出的十几个名字、暗号、传递渠道,以及一些零碎的、关于江南近期可能有大宗“货物”通过海路运出的模糊信息。
这些名字里,有低阶的宦官、宫女,有侍卫中的小头目,甚至还有一位在内侍省负责文书归档的从八品女官。触目惊心。
“立刻按这份名单,秘密控制所有人!记住,要隐秘,不得走漏风声!分开审讯,核对供词!”顾千帆对等候在外的心腹下属沉声下令,“另外,加派人手,盯紧所有进出宫门的货物、人员,尤其是与江南有涉的。还有,查一查近两个月,是否有可疑的海船在津门、登州等地靠岸或异常活动的记录。”
“是!”下属领命而去。
顾千帆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但清新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中那股来自水牢的腐朽气味。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供词,眉头紧锁。
常福的交代,证实了云烨对宫廷渗透之深,也解释了崔焕为何刚到江宁便暴露身死。但这只是冰山一角。云烨在江南究竟经营到了何种地步?那些通过海路运出的“货物”是什么?军械?财富?还是其他更危险的东西?
而殿下如今要面对的,是北境未平的烽烟,是江南蛰伏的巨鳄,是朝中可能仍未清除干净的隐患,还有刚刚控制住、但远未根除的瘟疫阴影。
多事之秋,内外交困。
他转身,望向皇宫深处监国殿下理政的垂拱殿方向,目光凝重。
必须尽快将这些消息禀报殿下。同时,宫中的清理,必须加快,但要更加隐秘、精准,不能再引起大的动荡了。
江南,靖海王府,密室。
云烨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他执白,对手的位置空着,但他却下得极其认真,时而沉思,时而落子,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对弈。
幕僚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直到云烨将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才抬起头,语气平淡:“常福那边,失联了?”
“是。”幕僚低声道,“昨日丑时过后,约定的信号再未出现。我们安排在宫外接应的人,也察觉到皇城司似乎有异常调动,但具体情形不明。常福……恐怕凶多吉少。”
云烨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恼怒的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一颗用老了的棋子罢了,暴露是迟早的事。能帮我们拖延这些时日,传递出那些消息,也算物尽其用。”
“王爷,常福知道得不少,万一他熬不过刑……”
“他知道的,都是本王想让他知道的,或者,是已经无关紧要的。”云烨打断他,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顾千帆能从常福嘴里撬出来的,无非是几个无关痛痒的名字,几条已经废弃的联络线。真正关键的东西,常福还没那个资格触碰。”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子:“倒是崔焕那条线,断得有些可惜。没想到顾千帆在江宁还埋着那么深的钉子。悦来客栈……查清楚了吗?是谁的人?”
“正在查,但对方非常警觉,客栈掌柜在我们的人赶到前就已消失无踪,线索断了。”
“断了就断了吧。”云烨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京城那边,萧令拂现在应该很头疼。北境的凌昭是死是活?宫里的钉子被拔掉多少?江南这张网,她又能看清几成?呵……”
他落下手中的黑子,棋盘上的局势似乎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海上的船,到哪儿了?”云烨问。
“最迟明日傍晚,可抵达‘鬼见愁’礁群,与‘那边’的人交接。”
“嗯。交接之后,让船队不要立刻返航,在外海飘几日。朝廷现在没精力也没实力管到外海。”云烨吩咐道,“另外,江北那几个我们新控制的县,春耕的种子、农具,都发放下去了吗?”
“已按王爷吩咐,以‘王府赈济’的名义,全部发放到位,百姓感恩戴德。”
“很好。”云烨点点头,“民心,有时候比刀剑更有用。告诉下面的人,这段时间,都收敛些,该赈济的赈济,该减租的减租,江南,要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安定繁荣’。”
“是,属下明白。”
幕僚退下后,云烨独自对着棋盘,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他拿起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小姑姑,”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密室里轻微回荡,“宫里的钉子,你拔了。江南的网,你看不清。北境的刀,或许已经折了。接下来,你还有什么牌可打?”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密室的墙壁,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巍峨而孤寂的皇城之上。
棋局,似乎才刚刚进入中盘。
但执棋的人都知道,每一步,都可能是胜负手。
(狱中得供,江南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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