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条街的陈国公府。
红烛上跳跃的火苗在鎏金烛台上轻轻摇曳,将满室悬挂的喜庆红绸映照得流光溢彩。
陈安初站在床榻前,望着那被华丽嫁衣勾勒出窈窕轮廓的身影,白日里长街那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与喧嚣再次涌上心头,彼时仪仗被人群冲散,贴身侍女慌乱中临时改了引路路线,他只当是虚惊一场,此刻想来却隐隐透着反常。
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在这被红色包裹的静谧空间里更显纷乱,面对这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少女,一种混合着责任,茫然与新郎官专属悸动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暗暗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的浓郁合欢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几分滞涩。强行压下纷杂如麻的思绪,重新挂上一贯的温润面具,陈安初带着对未知命运的郑重,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柄冰凉细腻的玉骨喜扇时,动作不自觉染上仪式般的庄重,轻轻将其拨开。
扇面移开的刹那,仿佛帷幕升起,烛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被遮掩的容颜上,那绝非他预想中乔熙诺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乔家小姐,纵有几分娇蛮,也该是明艳如灼灼桃李,可眼前闯入视野的,却是一张清丽绝伦却无半分血色的脸。
柳眉细若远山含烟,一双杏眼因极致惊惧而微微圆睁,里面盛满的惶恐与不安几乎要溢出来,像极了丛林深处被猎手惊扰,茫然僵立的小兔,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在指尖碎裂成齑粉。
何芝苒怯生生,耗尽所有勇气才抬起眼帘,湿漉漉的目光里满是无措与彷徨,与陈安初试图维持温和,却藏不住巨大惊愕的视线撞个正着。
刹那间,新房内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像慌乱的心跳般,突兀地敲打着死寂的空间。
“你是……”陈安初脑子立刻反应出此人或许是,今日同时成亲的六皇子侧妃,“你是何家小姐?”他脸上准备好的温柔笑意瞬间僵硬,随即如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冰面般寸寸瓦解,只剩全然无法掩饰的错愕与难以置信,甚至掺了丝荒诞感。
震惊之下,他下意识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扫过紧闭的雕花房门,熟悉的紫檀木家具,还有墙上那幅寓意多子多福的百子图,每一处细节都在确认这是他的新房,却与眼前之人构成尖锐的矛盾。
他像在急切确认自己是否身处幻梦,又或是魂魄离体闯错了地方,这完全失控的局面,如同一记闷棍敲在素来沉稳的心绪上,让他今日自混乱发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失了态,乱了方寸,温文尔雅的面具裂开清晰的裂痕。
但刻入骨髓的世家教养与常年历练的理性,终究在关键时刻拉回了他的神智,将“怎么会是你?”“乔熙诺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诘问强行压回喉咙,陈安初以惊人的意志力收敛外露的情绪,可骤然微缩的瞳孔,紧绷如石刻的下颌,还有背在身后,悄然握至骨节泛白的拳头,无一不在泄露内心的惊涛骇浪。
目光重新落回何芝苒身上,见她单薄的肩膀还在无法自控地轻颤,显然已是受惊过度。陈安初努力放柔声音,让语气带着尽可能无害的安抚力量,生怕自己的反应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何小姐,莫怕。”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试图为诡异的局面找个暂时稳住人心的解释,“这……这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误会。”
话音未落,他倏然转身,步伐略显急促地走向房门,几乎失礼地猛地拉开。门外心腹随从恭敬而疑惑的身影映入眼帘,陈安初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声吩咐,语气因急切而略显短促,却仍保世家公子的条理:“立刻去查!今日迎亲从出发到回府的所有路线、接触的人、发生的事,尤其是长街混乱的每一个细节!所有经手人,所有异常处,哪怕再细微都要查清!一炷香内,我要知道缘由!要快!”
心腹从他罕见失态的语气里察觉严重性,立刻躬身领命,匆匆消失在走廊阴影中。陈安初重重关上门,“砰”的闷响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刺耳。他没有立刻回到床前,而是背对着那抹灼目却陌生的红色身影,挺拔的脊背在摇曳烛光下显得异常僵硬,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他需要这片刻独处,消化这场匪夷所思的变故,理清思绪,更要想好如何应对这关乎两大家族的棘手局面。
而在暖融甜香与冰冷尴尬交织的窒息寂静里,何芝苒始终深深低着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垂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无人能窥见她眼底的惊涛骇浪。
从踏入皇家成为六皇子侧妃,到被粗暴抛掷进陈国公府,成为陌生男子的新娘,这场骤然的身份转换,带来的从不是惊喜,而是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她不知道这荒诞错位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更不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温文,却在瞬间流露凌厉的新“夫君”,会给她这个“意外”怎样的命运裁决,是悄无声息地消失,还是沦为被利用的筹码?
纤细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嫁衣上的金线绣纹,那是她在狂暴未知的命运洪流里,唯一能抓住的渺小浮木,维系着她不被恐惧彻底淹没。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里的喧嚣与混乱。两座府邸的高墙之内,几乎同时派出了最精干的心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京城错综复杂的脉络中漾开无声的涟漪。
宸王府的暗探如同鬼魅,潜入最阴暗的角落,撬开一张张紧闭的嘴,追踪着每一丝可能与军械,权力斗争相关的线索。他们的动作迅捷而隐蔽,带着皇权特有的冷酷与高效。
而陈国公府的人则更像是织网者,明面上安抚人心、追查劫匪,暗地里则将线人洒向三教九流,从花街柳巷到码头货栈,搜寻着任何关于身份调换,关于那两顶错误花轿的蛛丝马迹。他们的调查,带着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底蕴与谨慎。
两股力量在夜幕的掩盖下,沿着不同的轨迹,向着同一个谜团的核心悄然进发。他们彼此不知,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共同搅动着京城平静表象下的巨大漩涡。真相,如同被淤泥深埋的珍珠,正等待着被其中一方,或者被这合力激荡的暗流,冲刷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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