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晚报》新闻部，已是晚上九点，大部分工位都空着，只有角落靠窗的位置还亮着灯。周彤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最后几行字敲完，保存文档。屏幕上，是她刚刚完成的又一篇关于“锦华天成”烂尾楼业主生存现状的追踪报道初稿。
她关掉文档，揉了揉太阳穴。作为深度调查记者，她很清楚这篇报道即便写完，能否顺利见报也是个未知数。龙兴集团在江城的影响力盘根错节，报社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总编已经不止一次“委婉”地提醒她，报道要注意“正面引导”，避免“激化矛盾”。
但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作为一名新闻人，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她无法对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业主视而不见。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周彤皱了皱眉，还是接了起来。
“周记者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一丝紧张，“我……我是‘锦华天成’的业主，吴老师介绍我找您的。”
周彤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我是周彤，您请说。”
“我……我可能知道一些龙兴集团别的脏事。”男人的声音更低了，还带着点颤抖，“是关于‘金夜城’的……他们那里，有条不对外公开的‘VIp通道’，里面……里面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有个远房侄子，以前在里面当过服务生，后来差点把命丢了，才逃出来……”
“VIp通道？”周彤的神经立刻绷紧了。“金夜城”是龙兴集团旗下最负盛名的夜总会，也是江城有名的销金窟，关于那里黄赌毒泛滥的传闻一直没断过，但从未有确凿证据被曝光。
“对！就在夜总会后面，有个不起眼的小门，需要特殊的卡或者有人带才能进去。里面……听说里面有地下赌场，赌得很大！还有……还有更肮脏的勾当，逼良为娼，甚至……可能还沾了‘那个’！”男人似乎极度恐惧，不敢明说“毒品”二字。
“您侄子现在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周彤立刻追问。
“他……他不敢露面！龙兴集团的人还在找他！他吓破胆了，只敢偷偷告诉我一点。周记者，我知道您是为老百姓说话的好记者，您……您能不能想办法去查查？说不定能找到证据！”男人语气恳切，又带着恐惧，“您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暴露了！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挂了电话，周彤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金夜城”、“VIp通道”、地下赌场、逼良为娼、毒品……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极其黑暗的深渊。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龙兴集团就不仅仅是暴力垄断、高利贷和烂尾楼的问题了，其罪行将更加令人发指！
一股职业的冲动和正义感在她胸中涌动。她知道这极其危险，父亲当年就是因为调查冤案得罪了人，才被排挤提前退休。但记者的天职，就是探寻真相，揭露黑暗。
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那篇关于烂尾楼的报道，又想到今天听到的关于中央督导组已经抵达江城，并且似乎与龙兴集团发生了正面冲突的消息。也许，这是一个机会？如果她能拿到“金夜城”违法犯罪的实证，或许能成为推动督导组深入调查的关键筹码！
风险与机遇并存。周彤没有犹豫太久，她迅速做出了决定——暗访“金夜城”！
她很清楚，以正常顾客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那个神秘的“VIp通道”。必须想办法混进去。她想起报社一位跑娱乐线的老记者曾经提过，“金夜城”偶尔会招募一些临时服务生，尤其是在举办大型活动或者客人特别多的时候，要求不高，审查也不严，主要是充场面和干杂活。
这或许是个机会。
周彤立刻行动起来。她换上一身相对时髦但不过分张扬的连衣裙，化了个稍浓的妆容，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在夜场讨生活的年轻女孩。她找出那个老记者的联系方式，拐弯抹角地打听“金夜城”最近是否招人。幸运的是，对方告诉她，好像听说“金夜城”今晚有个大型私人派对，人手可能不够。
事不宜迟。周彤将录音笔、微型相机等设备巧妙地隐藏在手包和衣物中，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报社大楼，打车直奔“金夜城”。
“金夜城”位于江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门前停满了各式豪车，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周彤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夜总会侧后方的一条小巷。这里相对安静，灯光昏暗，有一个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入口，外面零散地等着几个看起来像是来找工作的年轻人。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管事模样的男人正不耐烦地对着名单点名，分配任务。
“……你，去前厅帮忙引导客人！你，去后厨搬酒水！动作都快点！”男人嗓门很大，语气粗暴。
周彤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您好，请问这里还招临时服务生吗？”
那管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还算满意：“以前干过吗？”
“在……在别的酒吧做过几天。”周彤含糊地回答。
“行了，今晚人手紧，算你一个。”管事也没多问，递给她一个临时工牌，“进去找刘姐，她会给你安排活儿。记住，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手脚麻利点，一晚上三百，干完了结账！”
“谢谢！”周彤接过工牌，心中暗喜，顺利混进来了！
她跟着其他几个临时工走进员工通道，里面嘈杂而忙碌。空气中混杂着烟酒、香水和各种食物的气味。一个四十多岁、浓妆艳抹被称为“刘姐”的女人，给他们简单分配了任务。周彤被安排去宴会厅帮忙传递酒水和零食。
宴会厅里，正是高明远慈善晚宴后的庆功派对现场，气氛热烈。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宾客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侍者托着酒盘穿梭其间。周彤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做着份内的工作，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视着整个大厅。
她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高明远，他正与王建军、张志强等人谈笑风生，举止优雅，与传闻中的黑道枭雄形象相去甚远。她还看到了风情万种的苏媚，正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几位商界大佬之间。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上流。但周彤知道，这仅仅是表象。她的目标是那个“VIp通道”。
她借着送酒的机会，慢慢靠近宴会厅后方一个相对隐蔽的区域。那里有一道厚重的、镶嵌着暗色玻璃的门，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壮汉，与宴会厅内其他侍应生的气质截然不同，更像是保镖。
那里应该就是入口！周彤心中一动。但她尝试靠近时，立刻被其中一个壮汉伸手拦住。
“对不起，这里是私人区域，非请勿入。”壮汉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周彤连忙道歉，端着空盘子退开。正面突破显然不行。
她退回员工休息区，一边假装休息，一边观察着。她注意到，偶尔会有一些看起来身份非凡、气场强大的客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向那道门。工作人员会出示一张特殊的卡片在门禁上刷一下，门才会无声滑开，客人进去后立刻关闭。
怎样才能拿到那种卡？或者，怎样才能混进去？
机会出现在派对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穿着经理制服的男人急匆匆地找到刘姐，低声说了几句。刘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后，她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周彤和另外两个临时工女孩。
“你们三个，先别走。”刘姐打量着她们，目光尤其在周彤清秀的脸上停留了一下，“VIp区那边需要人手送些果盘和酒水进去，你们跟我来。”
周彤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来了！
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其他两个女孩一起，跟着刘姐走向那道神秘的门。刘姐掏出一张银色的卡片，在门禁上刷过，“嘀”的一声轻响，厚重的门缓缓滑开。
门后的景象，与外面宴会厅的奢华典雅截然不同！
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狭长通道向前延伸，灯光幽暗暧昧，墙壁是隔音材料，将外面的音乐和喧嚣完全隔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而诡异的香气，混合着雪茄和酒精的味道。通道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包房门，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筹码碰撞、兴奋尖叫或是萎靡音乐的声音。
这里的气氛，淫靡而堕落。
刘姐低声警告她们：“把东西送到指定的包房门口，交给里面的服务生就行，不许进去，不许乱看，更不许乱说话！送完立刻出来，听到没有！”
三个女孩都紧张地点点头。
周彤端着装满高级水果的果盘，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她跟着刘姐，沿着通道向里走，目光飞快地扫过两侧。有的包房门没关严，她瞥见里面烟雾缭绕，一群男男女女围坐在赌桌前，面前堆着成摞的筹码，面容兴奋或扭曲；有的包房里传出不堪入耳的调笑声和萎靡的音乐；还有的包房门口，站着穿着暴露、神情麻木的年轻女孩……
她的心沉了下去。那个业主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这里不仅仅是赌场，还可能涉及色情交易，甚至……她注意到一个包房里，有个客人正神情恍惚地靠在沙发上，鼻翼翕动，动作怪异，极有可能是在吸食毒品！
她必须拿到证据！
在经过一个似乎是储藏间的小门时，周彤假装脚下绊了一下，手中的果盘倾斜，几个水果滚落在地。
“哎呀！”她惊呼一声，连忙蹲下去捡。
“你怎么搞的！毛手毛脚的！”刘姐不满地斥责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捡起来！”周彤连声道歉，借着蹲下的掩护，迅速将藏在袖口的微型录音笔打开，并用手包里的微型相机，借着角度，快速而隐蔽地对着通道和几个开着的包房门拍了几张照片。
就在这时，通道尽头一扇豪华包房的门打开，几个人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链子、满脸横肉的胖子，搂着一个几乎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孩，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李四海！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正对那胖子点头哈腰。
周彤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生怕被李四海认出来。她之前在暗访烂尾楼时，远远见过李四海一次。
李四海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蹲在地上捡水果的“临时服务生”，陪着那胖子骂骂咧咧地朝通道另一头走去。
周彤迅速捡起水果，放回盘子，站起身，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刚才的惊险一刻，让她更加确信这里的危险性。
“快点！磨蹭什么！”刘姐不耐烦地催促。
周彤不敢再停留，跟着刘姐将东西送到指定包房门口，然后如同逃离一般，快步走出了那条令人窒息的VIp通道。
回到员工通道，她依然感觉后背发凉。刚才所见所闻，如同地狱景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结算了微薄的薪水，周彤走出“金夜城”后门，重新呼吸到夜晚清冷的空气，她才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她紧紧攥着手包，里面装着刚刚冒险获取的录音和照片。
这些证据虽然有限，但足以揭开“金夜城”VIp区罪恶的一角。她必须尽快整理出来。
她拿出手机，想了一下，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市纪委副书记林岚办公室的电话。之前因为烂尾楼的报道，她与林岚有过接触，直觉告诉她，林岚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干部。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林岚略显疲惫但依然沉稳的声音：“喂，哪位？”
“林书记，您好，我是《江城晚报》的周彤。”周彤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我刚刚从‘金夜城’出来，我可能……拿到了一些关于他们VIp通道里违法活动的证据。”
电话那头的林岚明显停顿了一下，声音瞬间变得严肃而警惕：“周记者？你说什么？‘金夜城’？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我还好，刚出来。”周彤看了看四周，“林书记，电话里说不方便。这些证据可能很重要，涉及到赌场、色情，甚至可能还有毒品！我想把它们交给您，或者……直接交给中央督导组！”
林岚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迅速做出决定：“周记者，你做得很好，但太冒险了！听着，你现在立刻回家，哪里都不要去，确保没有人跟踪！证据你先保管好，绝对不要发给任何人！等我电话，我会尽快安排与你见面，确保你和证据的安全！记住，在接到我的通知前，不要轻举妄动！”
“我明白！谢谢林书记！”周彤挂了电话，感觉找到了一丝依靠。她不敢耽搁，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车子驶离灯红酒绿的“金夜城”，汇入江城的夜色车流。周彤回头望去，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在她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座吞噬人性与法律的魔窟。
而她手中这份用风险换来的证据，或许就是刺向这座魔窟的第一把利刃。
（第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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