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发改委大楼，傍晚六点，大部分科室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走廊里节能灯发出的惨白光芒。
办公室主任孙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下班。他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门窗紧闭，甚至连百叶窗都拉得严严实实。办公桌上那盏老旧的台灯，是他唯一的光源，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
孙伟今年四十五岁，身材微微发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此刻充满了焦虑和挣扎的眼睛。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文件的标题是——《关于龙兴集团“锦绣湖”项目规划变更专家评审会原始记录及意见汇总（部分异议专家未签字版）》。
这不是最终归档的那份“一致通过”的会议纪要，而是当时作为经办人之一的他，私下留存的一份原始记录副本！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几位专家对规划变更的强烈质疑和反对意见。
这份文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手里烫了五年。
五年前，他是“锦绣湖”项目审批的具体经办人之一。当时，分管副市长王建军亲自给他打招呼，暗示他“妥善处理”专家评审环节，确保项目“顺利推进”。他明白其中的意思，在巨大的压力和对前程的担忧下，他选择了妥协，最终呈报上去的是一份经过“润色”、一致通过的会议纪要。
但他留了个心眼，偷偷复印了这份原始记录。一方面是为了自保，另一方面，内心深处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也让他无法完全坦然。
这五年来，他亲眼看着龙兴集团凭借这块地赚得盆满钵满，看着王建军步步高升，也看着坚持原则的周志华副主任惨死，看着林岚副书记背负着丧夫之痛和巨大压力艰难前行……这份文件，成了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一个不敢触碰的噩梦。
如今，中央督导组来了！风暴骤起！李四海被抓，王建军、张志强等人惶惶不可终日，林岚更是直接配合督导组开始深挖旧案……孙伟知道，清算的时刻，可能就要到了。
他这几天寝食难安，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锒铛入狱，家庭破碎。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坠落。
“必须处理掉……必须处理掉它！”孙伟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充满恐惧。他猛地站起身，拿着那份文件，快步走到角落那台老式、带有碎纸功能的保密文件柜前。
只要把这份文件塞进去，按下按钮，几分钟后，它就会变成一堆无法复原的纸屑。那么，当年专家评审存在重大分歧的关键证据就将彻底消失。王建军施加压力、操纵评审的嫌疑就少了最直接的物证，周志华案的调查也可能因此受阻。
他的手颤抖着，将文件靠近碎纸机的入口。机器的嗡鸣声仿佛死神的低语，诱惑着他按下那个能带来短暂“安全”的按钮。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孙伟吓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文件差点掉在地上。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那部不断鸣响的电话，仿佛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是谁？这么晚了还打办公室电话？难道是……督导组？他们发现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盯着电话，不敢去接。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最终，他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听筒，声音干涩：“喂……哪位？”
“孙主任，还没下班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让孙伟瞬间毛骨悚然的声音——是王建军的秘书，小刘！
“刘……刘秘书？”孙伟的心脏狂跳起来，“有……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小刘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就是王市长关心一下，最近督导组那边，有没有找你们发改委调阅什么历史档案啊？特别是……关于几年前一些重大项目审批的。”
孙伟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王建军在试探他！他们也在害怕！
“暂……暂时还没有。”孙伟强行稳住声音，“就是一些常规的报表和数据。”
“哦，那就好。”小刘笑了笑，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孙主任，你是老同志了，应该懂得规矩。有些陈年旧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你说是不是？王市长一直很关心你的进步啊。”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暗示他闭嘴，否则他的“进步”就完了！
“是……是，我明白，谢谢王市长关心。”孙伟的声音带着卑微的颤抖。
“明白就好。那你忙，早点休息。”小刘挂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孙伟像虚脱一样，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王建军的这个电话，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非但没有让孙伟感到“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深陷泥潭，成了王建军和高明远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如果他们倒了，为了自保，他们绝对会把自己推出去顶罪！而如果自己现在销毁证据，将来就更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和他们绑在一起，坠入深渊！
他再次看向手中那份沉重的文件，又看了看那台沉默的碎纸机。毁灭，似乎能换来短暂的安宁。但那份安宁，是建立在更大的危险和永恒的良心谴责之上的。
他想起了周志华，那个因为坚持原则而付出生命代价的同僚；想起了林岚，那个失去丈夫却依然在坚持战斗的女人；想起了督导组陈组长那坚定而锐利的目光……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也许……也许主动向督导组坦白，交出这份证据，争取宽大处理，才是唯一的生路？才是对周志华、对良心、对自己家庭真正的负责？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但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解脱般的希望。
他死死攥着那份文件，指节泛白，内心的天人交战达到了顶点。销毁，还是上交？沉默，还是坦白？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办公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台灯发出的微弱光芒。
最终，孙伟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那份文件从碎纸机入口抽了回来，紧紧地、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般，抱在了胸前。
他做出了选择。
他迅速将文件锁进自己的公文包最内层，然后关掉台灯，锁好办公室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发改委大楼。
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勇气，来走完这最关键的一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错下去了。
孙伟的“反常举动”——从试图销毁证据到最终放弃，这个深夜的挣扎与抉择，成为了撬动江城僵局的一个微妙而关键的支点。一份尘封五年的原始记录，即将重见天日，而一个良知未泯的官员，也站在了救赎与毁灭的十字路口。
（第二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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