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无法撼动的、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是她恢复意识后,所能感知到的唯一真实。
这并非记忆中那种裹紧大衣、呵出白气的冬日之冷,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具侵略性的东西。
它像无数根浸透了冰水的细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每一寸皮肤,穿透薄薄的血肉,直抵那根脆弱的、尚在发育的脊骨。
意识是破碎的,像一面被摔碎的镜子,每一片残片都映照出混乱的、不属于这里的记忆——
摩天大楼的剪影、刺耳的汽车鸣笛、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咖啡温热的香气……
然而,这些碎片被一种更强大、更直接的感受所淹没。
饥饿。
那不是一种我想吃点东西的念头,而是一头盘踞在腹腔里的野兽。
它用爪子撕扯着胃壁,用牙齿啃噬着肠道,引发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般的绞痛。
这头野兽驱使着她的身体,发出了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声音。
“哇……哇啊……啊……”
那是一种嘶哑、微弱、近乎于雏鸟悲鸣的啼哭。
声音从一个不受控制的喉咙里挤出来,干涩而沙哑,仿佛每一次发声都在撕裂喉管。
她想喊,想尖叫,想用自己熟悉的语言质问这个世界——
“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一切的挣扎,都只能化作这单调而绝望的婴啼。
她的灵魂在一个不属于她的躯壳里哀嚎,而这具躯壳,则用最诚实的本能回应着饥饿与寒冷。
视野是一片混沌的模糊。
世界由深浅不一的色块构成,没有清晰的轮廓,没有明确的边界。
她能勉强分辨出头顶上方是一片压抑的、深褐色的天花板,似乎是粗糙的木梁和茅草的混合物。
一道灰白色的光,从某个方向斜斜地投射进来,光线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毫无目的地、永无止境地飞舞。
她试图转动脖子,但那里的肌肉软弱无力,仿佛不听使唤。
她想抬起手臂,触碰自己的脸,却只能感受到一阵无力的挥舞,那小小的、肉乎乎的拳头在空中划过徒劳的轨迹,最终无力地垂下。
这具身体……不是她的。
这是一个婴儿的身体。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助的、只能用哭声来表达一切需求的囚笼。
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那片刻清醒的意识再次冲垮。
她是谁?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独立女性,一个习惯于掌控自己人生的成年人。
一场意外,一场车祸……记忆的最后,是刺目的车灯和撕裂金属的巨响。
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里。
这个冰冷的、昏暗的、充满了绝望气味的牢笼。
脚步声。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脏上。
吱呀一声,一道更为明亮的、夹杂着风雪的冷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黑影笼罩了她。
她下意识地停止了哭泣,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未知危险的恐惧,让她瞬间噤声。
她努力地、徒劳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黑影的模样。
黑影俯下身,一股混杂着汗臭、劣质酒气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几欲作呕。
她看到一张巨大的、沟壑纵横的脸凑近,那脸上的表情,她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一种麻木的、不耐烦的漠然。
一只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抓住了包裹着她的破旧襁褓,将她提了起来。
动作粗暴,毫不顾忌她脆弱的颈骨,让她的大脑一阵眩晕。
她被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那怀抱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坚硬的骨骼和粗劣的麻衣硌着她的皮肤。
“吵什么吵,饿死鬼投胎吗?”
一个含混不清的男人声音在她的头顶炸响,那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对一件发出噪音的物件的抱怨。
“吃,吃完了再敢吵,就把你扔到雪地里喂狗!”
一具柔软而温热的东西被粗暴地塞进了她的嘴里。
那东西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膻气,和一个陌生女人的体味。
但腹中的野兽在闻到这股气味后,立刻疯狂地咆哮起来,驱使着她用尽全身力气,遵循着生物的本能去吮吸。
稀薄的、带着些许甜腥味的液体流入喉咙。
那不是记忆中香甜的牛奶,更像是一种兑了太多水的米汤,聊胜于无。
但对于一头濒死的野兽来说,这就是琼浆玉液。
她贪婪地、拼命地吮吸着,暂时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那个在躯壳深处尖叫的现代灵魂。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喂食的过程很短暂。
似乎只是为了让她停止哭泣。
很快,那个乳房就被无情地抽走,她被重新扔回到那张铺着些许干草的木板床上。
坚硬的木板撞击着她柔软的背脊,让她疼得差点再次哭出来,但之前那句扔到雪地里喂狗的威胁,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刻在了她混乱的意识里。
她忍住了。
用一个成年人的意志,强行压制住了一个婴儿的本能。
脚步声远去,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世界重归昏暗与寂静。
只有窗棂的缝隙里,传来风雪呼啸的声音,如同鬼哭。
腹中的饥饿感只是稍稍缓解,并未消失。
寒冷则在短暂的温存之后,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反扑回来。
她躺在冰冷的干草上,感受着热量一点一滴地从自己小小的身体里流失。
她开始强迫自己思考,用思考来对抗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崩溃。
这里是古代。
从建筑、衣着和语言(一种她能听懂但无比陌生的古老方言)来判断,几乎可以肯定。
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婴儿。
一个……似乎并不受待见的婴儿。
刚才那个男人,那个女人,应该是她的父母?
不,不对。
他们的态度,那种极致的冷漠与厌恶,绝不是对自己的孩子。
他们更像是……看守。
一个念头,如同雪地里的一点火星,在她冰封的思维中微弱地亮了一下。
“……小质子……”
“……赵姬那个贱人生的野种……”
“……要不是吕不韦那个商人还肯花钱,早把你们娘俩饿死了……”
那是她半梦半醒之间,捕捉到的、从门外飘进来的只言片语。
这些话语在她清醒后,一直像幽灵一样盘旋,此刻终于被串联了起来。
赵姬。
吕不韦。
质子。
还有……邯郸。
她能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叫做邯郸的地方。
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名字。
一个生于赵国邯郸,作为人质,母亲是赵姬,与商人吕不韦关系匪浅的……婴儿。
嬴政。
不,不可能。
她疯狂地在心底呐喊。
历史上的嬴政,是男人。
而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生理构造……是女性。
难道是历史记载错了?
还是说,她来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被扭曲了时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更严酷的现实所取代。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
是千古一帝,还是一个无名的女婴,又有什么意义?
在当下,在此刻,她只是一个随时可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被囚禁的质子。
她的生死,完全取决于门外那些人的心情,取决于那个叫吕不韦的商人是否还愿意继续支付她和她母亲的“生活费”。
她不是一个人。
她是一个物件,一件有价值的抵押品。
当这份价值消失时,她就会像刚才那个男人所说的那样,被毫不犹豫地扔进风雪里。
“物化”。
这个现代社会学名词,以一种最残忍、最彻底的方式,成为了她的全部现实。
她停止了徒劳的思考。
因为思考需要消耗能量,而能量,是她此刻最宝贵的东西。
她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尽力减少热量的散失。
她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变得绵长而微弱。
她不再哭泣,因为哭泣会引来威胁,还会浪费体力。
她开始学习。
学习如何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一样生存。
分辨脚步声的轻重,判断来者的身份和意图。
记住每一次喂食的时间间隔,估算自己能撑多久。
在每一次被粗暴地对待时,下意识地保护自己最脆弱的头部和脖子。
那个曾经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那个有着自己的名字、骄傲和人生的灵魂,在这间阴暗的、位于邯郸城一角的破屋里,伴随着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雪,开始被一点一点地、缓慢而坚定地冻结、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老、更坚韧的东西。
像雪地里的一株野草,像岩石下的一窝狼崽。
它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有一个目标——
活下去。
雪,还在下。
落在邯郸城的屋檐上,落在森严的宫墙上,也落在她那双逐渐失去焦点、只剩下一点点灰白光影的瞳孔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也是她作为人的,最后一天。
从明天起,她将只是一个代号。
一个名叫政的,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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