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第二会议室。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会场内座无虚席，不仅有参与交流的学者、京大的教授，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研究生，气氛严肃而热烈。林溪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等待着上场。她穿着那件米白色针织衫和一条合身的深色长裤，简洁大方，指尖却微微发凉，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
她能感觉到身后某个方向投来的、沉静而有力的目光。陆辰坐在评委席偏左的位置，与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相邻。他今天穿着一件熨帖的浅蓝色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少了几分正式，多了几分学术场合的随性与专注。他微微靠在椅背上，目光平视前方，侧脸线条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显得清晰而冷静。
主持人报出她的名字和报告题目。林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稳步走向讲台。调整麦克风的高度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评委席，与陆辰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他的眼神沉静无波，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就像看待任何一位普通的报告人。但就在那极短暂的一瞥中，林溪仿佛接收到了一种无声的定力。她想起昨夜食堂里他说的“正常发挥就好”，想起他对自己新思路的肯定。
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今天我汇报的题目是……”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起初带着一丝紧绷，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变得清晰、流畅。
她将自己的研究框架、遇到的挑战、受那篇高难度文献启发后的思路转变，以及构建新模型的过程和初步验证结果，条分缕析地呈现出来。逻辑链条清晰，数据支撑扎实，尤其是对原有模型“弱化”处理的创新性思路，引起了台下不少人的兴趣。她不再仅仅是复述自己的工作，而是在阐述一种思考的路径，展现着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
整个过程中，她全身心投入，语速适中，偶尔配合手势强调重点。她能感觉到台下专注的目光，也能感觉到评委席上那道始终存在的、平静的注视。那目光不再让她紧张，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的从容与自信，也像一道稳定的锚，让她在知识的激流中牢牢把握住方向。
提问环节开始。意料之中，问题接踵而至。有对模型细节的追问，有对数据可靠性的质疑，也有对研究未来拓展方向的探讨。林溪沉着应对，思路清晰。对于能够回答的问题，她解释得透彻明白；对于暂时无法完美解答的，她也坦诚承认研究的局限性，并提出了可行的后续验证方案。
在一个关于模型适用边界的问题上，她与一位提问的教授进行了几个回合的深入讨论，思维碰撞，气氛一度有些胶着。林溪没有退缩，引经据典，据理力争，虽然态度始终保持谦逊，但观点鲜明，逻辑自洽。
就在争论似乎要陷入僵局时，一直沉默的陆辰，轻轻敲了敲话筒。
“我补充一点，”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林溪同学这个‘弱化假设’的价值，恰恰在于它放弃了追求普适性的野心，转而聚焦于特定条件下的强解释力。这在应用导向的研究中，往往比一个漂亮但苛刻的通用模型更具现实意义。”
他没有直接评判争论的双方，而是从一个更高的层面，点明了林溪研究工作的核心价值所在。他的话如同利剑，精准地切中了要害，瞬间化解了现场的僵持气氛。那位提问的教授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
林溪心中一震，感激地看了陆辰一眼。他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
报告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林溪微微鞠躬致谢，抬起头时，目光再次投向评委席。陆辰也在鼓掌，动作不大，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但他眼中那份清晰的赞许，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林溪心潮澎湃。
她成功了。不仅仅是完成了一次报告，更是向所有人，尤其是向他，证明了自己的成长与力量。
会后，几位学者围上来与她进一步交流，交换联系方式。林溪耐心地应对着，眼角余光瞥见陆辰被另外几位教授簇拥着，正在讨论着什么。他似乎一时脱不开身。
等她终于从人群中脱身，环顾会场，已不见他的身影。心底掠过一丝微小的失落，但很快被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淹没。
她独自走出会议室，秋日下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陆辰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休息室。”
后面附了一个房间号。
失落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一丝紧张的情绪取代。她握紧手机，调整了一下呼吸，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报告时的锋芒与自信悄然收敛，此刻走向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鼓点上。她知道，刚才在台上，他们是师与生，是报告人与评委。而现在，在报告结束后的这个秋日午后，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关系，似乎又到了需要重新定义的时刻。
她站在休息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休息室在走廊尽头，相对僻静。林溪敲响门板，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请进”。
她推门而入。这是一间不大的教员休息室，布置简洁，沙发、茶几、书架，仅此而已。陆辰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眺望窗外秋意浓郁的校园景色。听到她进来，他缓缓转过身。
报告时那种属于“陆评委”的公开场合适配的疏离感已经褪去，此刻的他，恢复了几分昨夜在食堂时的、更私人的状态。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光。
“陆老师。”林溪站在门口，轻声开口，带着汇报工作般的恭敬，却又掩不住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松弛。
陆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快速地扫视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好，又像是在重新审视刚刚在讲台上那个锋芒初露的年轻学者。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会场里的公事公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以及一丝清晰的欣赏。
“表现很好。”他开口，声音比在会场时低沉柔和许多，“比邮件里描述的更出色。”
他的肯定直接而明确，没有任何迂回。林溪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一种被真正“看到”并认可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她走上前几步，在距离他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谢谢您，”她诚恳地说，“最后那个问题，多亏了您……”
“那是你自己工作的价值。”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他不居功，一如既往。但林溪知道，在那个关键时刻，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为她扫清了多大的障碍。这份维护，她记在心里。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喧嚣。阳光在空气中投下清晰的光柱，能看见微尘浮动。
“紧张吗？”他忽然问，目光落在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紧绷的肩线上。
“上台前有一点，”林溪老实回答，“后来……后来就顾不上了。”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像是满意这个答案。他的视线缓缓移到她的手腕，那里系着那根细细的红绳。
“它今天也立功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意味。
林溪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红绳冰凉的珠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算是……心理安慰。”
陆辰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朝她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林溪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会议室里带出来的、微凉的空气味道。
他低下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
“林溪，”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你做得很好。”
不是“林溪同学”，只是“林溪”。
不是“报告很好”，而是“你做得很好”。
这简单的几个字，和他此刻专注深沉的眼神，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具冲击力。林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酸涩而饱满的情绪瞬间涌上眼眶。她努力维持着镇定，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不再仅仅是需要他指引和肯定的学生，她已经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和自信。
她这份悄然转变的底气，似乎取悦了他。陆辰眼底那丝深沉化开，漾起些许温和的波纹。
“晚上有空吗？”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常。
“嗯？”林溪一时没反应过来。
“带你去吃涮羊肉，”他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秋天了，正好。”
没有询问“是否愿意”，而是直接的“带你去”。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带着某种宣告意味的邀请。
林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除了师长嘉许之外的其他东西。她想起南欧的星空，想起昨夜食堂他自然的拢发动作，想起刚才他毫不犹豫的维护。
心跳如擂鼓，脸颊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微哽，给出了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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