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辰那次关于新计算框架的微妙分歧,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并未迅速平复。林溪在后续的研究中,更加审慎地审视着那个新兴理论的每一个假设,每一处推导。她投入了大量时间深入研读其原始文献,甚至主动去旁听了物理系相关领域的专题课程。她并非要全盘否定陆辰的提醒,而是要以更扎实的理解,来扞卫自己选择的探索方向,或者,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这种带着一丝倔强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动力,让她爆发出更强的能量。
与此同时,她与陈明合作的论文经历了数轮痛苦的修改,终于达到了 李教授的发表标准,投向了目标期刊。投稿后的等待期,林溪没有松懈,而是将精力转向了另一个更具独立性的探索课题——一个源于她阅读陆辰那本旧笔记时产生的灵感,与caltech主流方向略有不同,却让她感觉异常着迷的“边缘”问题。她利用晚上的“业余时间”悄悄推进,没有告诉陈明,更没有在组会上汇报。这像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秘密花园,一处可以完全遵循自身学术直觉、不受任何外界预期干扰的领地。
生活依旧在公寓、实验室、图书馆之间循环。帕萨迪纳的秋天很美,校园里银杏树叶变得金黄,但她依旧无暇细细欣赏。异国的孤寂感并未消失,只是被她转化为了更专注的工作状态。她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超市采购,一个人在南加州明亮的星空下走回公寓。她学会了修理公寓里老是卡住的百叶窗,学会了辨识附近几家味道还不错的廉价快餐店,也学会了在感到特别孤独时,去校园里的咖啡馆坐一坐,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看着窗外不同肤色的人们匆匆而过,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旁观者”的疏离感中,反而获得片刻的宁静。
与陆辰的视频通话依旧定期进行,但氛围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他们依然分享工作进展,讨论学术问题,但林溪能感觉到,自己讲述的内容,越来越多地涉及caltech特有的研究范式、学术圈子的动态,甚至是与 李教授、陈明等人交流中感受到的文化差异。这些话题,陆辰能够理解,却无法像过去那样,给予基于共同身处环境的、即时而具体的共鸣。他更多时候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和高层次的讨论者,而非那个能洞察她日常每一丝情绪起伏的亲密伴侣。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连接的纽带,但物理距离和日渐分化的日常经验,像缓慢涨潮的海水,一点点侵蚀着曾经紧密无间的共同土壤。
一个周五的晚上,林溪刚结束一周的工作,感觉异常疲惫。她回到冷清的公寓,懒得做饭,泡了一碗杯面。窗外下起了罕见的冬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更添了几分凄凉。她打开电脑,下意识地点开了与陆辰的对话框,想拨通视频,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
但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片刻,又缓缓放下了。她想起北京此刻应该是周六的上午,他或许在忙,或许在休息。一种“不想打扰”的念头,混杂着“即使通了视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茫然,让她最终只是发去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这边下雨了。你那边呢?”
没有期待立刻回复。她放下手机,默默地吃着已经有些发软的杯面,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将自己紧紧包裹。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不是微信,而是一个来自陌生美国号码的语音通话请求。林溪有些疑惑地接起。
“hello,is this Lin xi?”(你好,是林溪吗?)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Yes,speaking.”(是我。)
“hi Lin xi,this is Sarah, from the lab next door to yours? we met briefly last month at the coffee machine.”(嗨林溪,我是莎拉,你隔壁实验室的?我们上个月在咖啡机旁见过一面。)
林溪想起来了,是一位研究计算生物学的博士后,当时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
“Im calling because a few of us are going to have a potluck dinner at my place tonight,just casual, and we thought you might like to join? It can get lonely around here on weekends.”(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们几个人今晚在我家有个便餐聚会,很随意的,我们想你可能愿意来参加?这里的周末有时会挺孤单的。)
林溪愣住了。一种混合着意外、感激和一丝怯懦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留在自己的安全壳里。
“I…I dont want to intrude.”(我……不想打扰。)
“Not at all!Its very casual. Just bring a drink or some snacks if you like, or just yourself is fine!”(一点也不!很随意的。带点喝的或者零食来就行,或者空手来也没关系!)莎拉的声音很热情。
握着手机,林溪看着窗外依旧下个不停的雨,和房间里自己孤单的影子,忽然鼓起了一丝勇气。
“okay…thank you for the invitation. Id love to join.”(好的……谢谢你的邀请。我很乐意参加。)
“Great!Ill text you the address…”(太好了!我发地址给你……)
挂断电话,林溪看着莎拉发来的地址,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她快速收拾了一下自己,拿上一瓶在附近超市买的便宜红酒,撑着伞,走进了帕萨迪纳湿冷的夜雨中。
莎拉的公寓离学校不远,里面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实验室。气氛轻松热闹,桌上摆满了大家带来的各种食物,音乐在背景中缓缓流淌。看到林溪进来,莎拉热情地迎上来,向大家介绍她。起初林溪还有些拘谨,只是安静地听着大家聊天,内容从科研吐槽到旅行见闻,从电影推荐到政治争论,无所不包。渐渐地,她被这种开放、随意的氛围感染,也开始尝试加入对话,用她日益流利但依旧带着口音的英语,分享着一些她在北京生活的趣事,以及对caltech初来乍到的观察。
她发现,原来感到孤独的并不止她一个。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学者,表面光鲜,背后都承受着科研的压力、文化的隔阂和思乡的情绪。在这个临时的、由食物和交谈构筑的小小共同体里,他们彼此取暖,短暂地驱散了异乡的寒意。
聚会快结束时,林溪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辰回复了她之前的信息:
“北京晴,有风。雨夜寒气重,注意保暖。”
看着这行字,再看着眼前喧闹温暖的客厅,和那些刚刚认识、却让她感到一丝连接的面孔,林溪的心中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她对陆辰的思念依旧真切,那道跨越太平洋的情感纽带依然牢固。但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始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尝试建立新的、属于自己的连接点。
她回复道:“在参加一个邻居实验室的聚会。大家都很好。你也注意休息。”
回公寓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脾,夜空被雨水洗过,显得格外澄净,几颗星星在云隙间闪烁。
她知道,她和陆辰之间,那因距离和差异而产生的潮汐,会周期性地带来疏离与靠近。她无法阻止潮汐,但可以学会在潮起潮落间,如何更好地航行。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等待着远方灯塔指引的小船。
她也在学习,如何在自己所处的这片海域里,点亮属于自己的、微弱的灯火。
哪怕只是萤火之光,也能照亮脚下的一小片水域,让她在孤独的航行中,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与方向。
回到公寓,她将领带盒子和他送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看着它们,心中一片宁静。
然后,她打开电脑,继续耕耘她那片不为人知的“秘密花园”。
潮汐之间,她在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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