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里弥漫着一股豆子发酵的酸味,混杂着石磨转动时留下的尘气。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赤着膊,推着一盘沉重的石磨,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滑落,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光。
旁边,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正用瓢舀着水,清洗泡发好的豆子,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大嫂,别误会】”
陆琯脸上堆起一副老实巴交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小串叮当作响的铜钱,故作熟稔地开口。
“【小的是通运坊张爷手底下跑腿的,听闻咱府上出了事,张爷心善,让我过来瞧瞧,看有啥能帮上忙的】”
他抬出了独眼张的名头,把自己摆在了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上。
一听到“通运坊张爷”,那推磨的汉子,也就是这家主人老李,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许。
他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身上擦了擦满是豆渣的手。
“【有劳挂心,人……人是找不回来了,官府都来看过了,没辙】”
他声音嘶哑,透着一股认命般的绝望。
“【唉,这世道……】”
陆琯叹了口气,顺势走进了磨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磨坊内家徒四壁,除了那盘油光锃亮的大石磨,就只有几口装着豆子和清水的大缸。
角落里搭着个简陋的床铺,上面的被褥发灰,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那……官府的人怎么说?】”
陆琯状似随意地问道,将那串铜钱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那妇人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又涌上了泪水。
“【还能怎么说……就说娃儿是自个儿贪玩,被巷口的野糖人哄了去,拐子早就跑没影了】”
她说着,用粗糙的袖子抹着眼泪。
“【我那苦命的妞儿啊,才六岁……就爱吃口甜的……怎么就……】”
陆…琯看着妇人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却一片平静。
他不是来同情谁的,他是来找线索的。
独眼张的情报里,只说是三个灰袍人,用糖引诱,可这妇人说的却是“野糖人”,一个极其模糊的称谓。
“【大嫂,节哀】”
陆琯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话锋一转。
“【那拐子长什么样,你们可曾瞧清了?】”
“【当时天都快黑了,巷子里又没灯,哪瞧得清……】”
老李闷声闷气地接话,似乎不愿多谈。
“【就看到三个影子,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一转眼就没了】”
这倒是与独眼张的情报对得上。
陆琯点点头,又问道。
“【那娃儿……是在哪儿丢的?】”
老李伸出粗壮的手指,指了指门口。
“【就在那儿,我婆娘让她在门口玩会儿,我磨完最后一盘豆子,一转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陆琯走到门口,蹲下身子,仔细查看。
地面被水冲洗过,很干净,凡人的眼睛看不出任何东西。
但他不是凡人。
陆琯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灵力汇聚于双目,周遭的景物瞬间变得不同。
空气中驳杂的气味被过滤,地面上残留的痕迹在视野中逐渐显现出淡淡的轮廓。
那水渍之下,有着几道极浅的划痕,不像是孩童玩耍留下的,倒像是某种器物被拖动时刮擦而成。
更重要的是,在门槛的一道细小缝隙里,他“看”到了一点点几乎化为粉末的……木屑。
这木屑与寻常木头不同,在灵目之下,散发着微弱的灵气波动。
是桃木,而且是专门用来制作低劣、不入流的追踪符或平安符的材料,价格低廉,在烛日城外的黑市里随处可见。
“【老哥】”
陆琯站起身,回头看向李老板。
“【这地上……最近可还有什么人来做法事,或是张贴过符纸之类的?】”
老李的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立刻摇头。
“【没有,穷人家,哪有闲钱搞那些】”
他说得斩钉截铁,透着些许不耐烦。
陆琯心头一动。
一个丢失了女儿、悲痛欲绝的父亲,在别人帮忙寻找线索时,不该是这种抗拒的态度。
他至少……应该迫不及待地回忆所有细节,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事。
除非,他内心有鬼。
“【那……能带我去看看女娃的屋子吗?】”
陆琯换了个问法,语气依旧温和。
“【兴许能找到点什么东西,好让张爷手下的人去找】”
“【屋子?】”
老李头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就那张床,有啥好看的!】”
“【当家的!】”
一旁的妇人却突然站了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道。
“【让这位小哥看看吧,万一……万一真能找到妞儿呢!求求你了!】”
老李被妻子一拽,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恐慌,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陆琯走到那张简陋的床铺前。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头边上,放着一只用红绳串起来的木雕小鸟,手工粗糙,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他并没有去碰那只木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床铺下方的地面。
那里,同样有被水冲刷过的痕迹。
但在一条地砖的裂缝深处,他的灵目捕捉到了一抹暗红。
那不是血。
而是一种用低阶妖兽血混合了朱砂的特殊颜料,专门用来绘制符隶,比凡俗朱砂的效力要强上百倍,但气息也更难消散。
这抹暗红,与门槛缝隙里的桃花木屑,完美地对应上了。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那三个灰袍人,不仅来过,还在这里设过符。
一个简单的拐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陆琯缓缓直起身,转身看着老李头。
他脸上的老实巴交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李老哥】”
陆琯淡淡开口。
“【你女儿,不是被拐走的】”
老李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
陆琯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老李夫妇的心上。
“【门口有画符用的桃花木碎屑,床底下有绘制符隶的兽血朱砂。那三个灰袍人,不是在巷口用糖把你女儿骗走的,而是在你这屋里,当着你们的面,把你女儿带走的。我说的,对不对?】”
老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旁边的妇人则“哇”的一声,彻底崩溃,瘫坐在冰凉的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是我们想的啊……不是我们想的……】”
妇人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那几位仙师说,我们妞儿有仙根,是天大的福缘,带她去山上修仙,享福不尽……他们还给了我们二十两银子,说是……说是给我们的安家钱……】”
二十两银子。
对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凡人而言,确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们数年衣食无忧。
但对于一个有根骨的孩童而言,在修真者的世界里,却廉价得如同路边的石子一般。
陆琯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消失了。
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桩拐卖案,而是一场交易。
一场用女儿的未来,换取眼前苟活的交易。
那所谓的悲痛,或许有,但更多的是演给外人看的,是用来自我欺骗的。
难怪独眼张的手下抓不住人,因为人家根本就是被这对父母客客气气地请进门,又客客气气地送出去的。
“【仙师?】”
陆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盯着眼前面如死灰的汉子。
“【把他们长什么样,往哪个方向去了,留下了什么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要是敢有半句谎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老李浑身一软,彻底没了方才的倔强和伪装,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三个灰袍人的相貌特征、言语举止,全都说了出来。
其中一人是个高瘦的汉子,左脸颊上有一道疤。
一个身材矮胖,总是笑眯眯的。
还有一个最为沉默,始终用兜帽遮着脸。
他们临走时,为了让这对夫妇安心,还留下了块黑色的铁牌,说将来若是想念女儿,可以去城东的“货栈”凭铁牌打听消息。
陆琯默默记下一切,转身便走,没有再看那对瘫倒在地的夫妇一眼。
他没有时间去评判这对父母的是非对错。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凡人的对错,轻如鸿毛。
他只知道,自己手里的这份“投名状”,终于有了眉目。
走出磨坊,阴冷的小巷里,风更大了些。
他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融入了通运坊更深处的黑暗之中。
喜欢仙葫逸志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仙葫逸志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