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既毕,两方便都松弛下来。
钱汾亲自为陆琯续上了一杯热茶,茶香比之前那一壶,似乎又醇厚了几分。
“【陆道友日后若还有这等大宗交易,可直接来寻我】”
钱汾的笑容里,透着一股生意人特有的热忱。
“【宝华楼别的不敢说,在天虞地界,信誉和货源,还是过得硬的】”
陆琯端起茶杯,轻轻一嗅,并未饮下。
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像是随口一提。
“【钱掌柜见多识广,来路通达。陆某想向掌柜打听一户九川人家】”
“【哦?】”
钱汾眉毛一挑,来了兴致。
“【但说无妨。这九川府,只要是叫得上名号的,钱某多少都听过一些】”
“【汪家】”
陆琯吐出两个字。
钱汾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了一瞬。
他端着茶壶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放下茶壶,审视着陆琯,问道。
“【陆道友问的,是哪个汪家?】”
“【此话怎讲?】”
陆琯不动声色。
“【是三十年前的九川西城汪家,还是如今凡云城南的那个汪家?】”
钱汾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仿佛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陆琯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问对人了。
钱汾见他沉默,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语气也从方才的热络,转为一种追忆往事的平淡。
“【宝华楼的生意,遍布各州郡,与九川府的往来,大头都是矿石买卖】”
“【三十多年前,这九川府的矿石生意,有两家做得最大。谢家,算一个。另一个,就是西城的汪家】”
“【那时的汪家,家主汪延,是个厉害人物。为人豪爽,路子也野,专做那些从深山险地里挖出来的奇矿、险矿。我们宝华楼,和他家做了不少生意。信誉好,出货快,是个不错的伙伴】”
钱汾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可惜啊……一夜之间,就没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像是在润湿干涩的回忆。
“【满门八十多口,上至家主,下至仆役,一个不留。宅子都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地。官府查了许久,最后也只说是惹了过路的江洋大盗,草草结案】”
“【自那以后,西城汪家,就成了历史。我们宝楼的生意,也因此断了一条重要的线】”
陆琯默然,这些信息,与他从鬼王汪德昭那里听来的,基本能够吻合。
他没有插话,等着钱汾继续说下去。
“【至于如今凡云城南的那个汪家……】”
钱汾的嘴角,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有些讥讽,又有些不屑。
“【是西汪灭门后十几年,才冒出来的。说是当年有旁支子弟在外游学,侥幸躲过一劫,来到凡云重振家业。也做矿石生意,也姓汪,便自称是汪家后人】”
“【呵呵,生意做得不小,但路数和当年的西汪,完全是两码事。如今的南汪,精于算计,为人刻薄,专走官府门路,和各家大族盘根错节。与西汪相比,失了那股豪气,多了几分阴沉】”
钱汾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聚焦在陆琯脸上。
“【所以,陆道友,你问的,究竟是哪个汪家?若是南汪,我能说上不少他们的生意经。但若是……】”
他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对三十年前那桩灭门惨案,感兴趣?】”
钱汾的眼神,不再是一个商人的精明,他像是在剥开一层层的伪装,想要看清陆琯这副平静面孔下,到底藏着什么目的。
是一个寻仇的后人?还是一个好事者?亦或……是当年某个知情人的弟子?
陆琯的心,沉静如水。
他知道,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好,自己方才营造的一切,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缓缓抬起眼,迎上钱汾的目光,神色坦然。
“【不瞒钱掌柜,陆某修行的功法,有些特殊】”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引子。
钱汾没有催促,只是听着,手指在桌上的敲击,也随之停了下来。
“【我需要一种特殊的灵材,用以辅助修行】”
陆琯的声音平缓而清晰。
“【此物,名为‘阴凝草’,只生长在极阴、极煞、怨气汇聚之地。寻常的坟地、古战场,阴气虽重,却散而不凝,长不出上品。
唯有那种……发生过天灾人祸,有大量生魂在极度不甘中枉死,怨念数十年不散之地,才有可能寻到】”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
世上确有“阴凝草”这种东西,也确实生长在阴煞之地。但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一个为了修炼,不惜涉足凶地的苦修之士形象,远比一个对陈年旧案刨根问底的好事之徒,要更容易让人接受。
果然,听完这番话,钱汾眼中的审视之色,渐渐褪去。
修真世界,千奇百怪。为了提升修为,走各种偏门路子的人,他见得多了。有人吞食毒物,有人与鬼物为伴,探访一处凶宅,寻找一味灵草,实在算不得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原来如此】”
钱汾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只是这次,多了一丝对陆琯的敬佩,或者说是忌惮。
敢于主动招惹那种地方的修士,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个疯子。
而眼前这位陆道友,年纪轻轻便已筑基,身家又如此丰厚,功法奇异,显然不属于后者。
“【若是为了寻这种东西,那汪家老宅,确实是个‘好去处’】”
钱汾的语气轻松下来。
“【三十年怨气不散,听说连白日里,宅子周围的温度都比别处低上几分。寻常凡人靠近,不出三日,必生大病】”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方才说,官府的说法是江洋大盗,对吧?】”
陆琯点了点头。
“【那是说给凡人听的】”
钱汾嗤笑一声。
“【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谁信?一夜之间,灭掉一位豪强,八十三口人,连个呼救声都没传出来。这哪是盗匪,分明是……清洗】”
“清洗”二字,他说得极重。
“【当时九川府的地下庄市,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是谢家干的】”
陆琯恍惚。虽然他早已从汪德昭的怨恨中猜到了这一点,但从一个局外人的口中得到证实,其冲击力,依旧让他心神震动。
谢家……
那个家主谢墨文,表面上对自己感恩戴德,恭敬有加。转过身,却能毫不犹豫地清洗家族,将亲生儿子送入“阙堂”赴死。
这样的人,三十年前,为了商业利益,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似乎又……合情合理。
“【当年,汪家和谢家,在城西的一条玄铁矿脉上,争得不可开交】”
钱汾继续说道。
“【那条矿脉,品质极高,两家都当成了命根子。明争暗斗了小半年,官府出面都调解不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汪家……没了】”
“【汪家倒下后,那条玄铁矿脉,自然而然就落入了谢家手中。靠着那条矿脉,谢家才有了后面二十年的飞速壮大,一举压过其他对手,成了九川府说一不二的大家族】”
钱汾摊了摊手,总结道。
“【你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陆琯沉默了。
线索,在脑中串联起来。
汪德昭的仇恨,谢墨文的崛起,谢清书被截杀,这一切,都源于三十年前那场血腥的屠杀。
谢家,踩着汪家的尸骨,坐上了九川府的头把交椅。
而如今,汪家的怨魂,又找上了谢家的继承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当然这些,都只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
钱汾话锋一转,又恢复了商人的圆滑。
“【毕竟,谁也没有证据。谢家如今势大,也没人敢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
陆琯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灵茶,一饮而尽。
“【多谢掌柜解惑】”
“【小事一桩】”
钱汾摆了摆手,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
“【陆道友若是真对这些九川府的旧闻感兴趣,光听我这个生意人说,也只是些皮毛】”
“【哦?】”
“【在凡云城的东市,有个摆摊说书的,人称‘号四方’】”
钱汾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
“【那是个奇人,在凡云城待了多久,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什么都晓得,只要你问,他就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
“【多谢】”
陆琯站起身,准备告辞。
“【陆道友慢走】”
钱汾也站了起来,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临别之际,钱汾看着陆琯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陆道友,九川的这潭水,可比你看到的要深得多】”
他的声音,悠悠传来,隐隐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
陆琯脚步未停,只是微微摆了摆手,身影便消失在了宝华楼外的街道人流之中。
钱汾站在门口,看着陆琯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神变得深邃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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