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州府宅邸的喧嚣早已散去，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及笄礼的残局，各自歇下。唯有廊下几盏气死风灯还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守护着这一方惊魂初定后的宁静。
顾阑秋躺在锦绣堆叠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却毫无睡意。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帐顶精致的缠枝莲纹绣样，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里的惊心动魄，以及……那双始终坚定护在她身前的身影。
刺客冰冷的剑锋、宾客惊恐的尖叫、墨尘与暗卫们迅捷如风的身手……这些画面交织闪过，最终都定格在沈清弦那张清俊却隐含雷霆之怒的脸上。当他毫不犹豫地挡开刺向她的致命一击时，当他用那双惯常执笔抚琴、温润如玉的手，毫不留情地制住凶徒时，顾阑秋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擂动的声音。
那不是单纯的惊吓，更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危险解除后，他第一时间回到她身边，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染了尘灰与淡淡血腥气的礼服，便仔细检查她是否受伤。他的指尖微凉，语气却带着灼人的急切：“意儿，可有伤到？吓坏了吧？”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后怕与担忧，远比任何刺客的刀剑更让她心弦震颤。
她当时只是摇头，努力表现得镇定，不想让他再多添烦忧。可此刻，夜深人静，所有被强行压下的情绪便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气息的柔软枕衾里，却仿佛还能嗅到一丝属于沈清弦身上清冽的墨香与淡淡的檀香。这气息，从她懵懂记事起，便萦绕在身边，代表着无处不在的安全感与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份依赖，这份信任，悄然变了质。
是每次她闯祸后，他看似无奈实则纵容的浅笑？是他灯下耐心为她讲解诗书时，低垂的温柔眉眼？是他察觉她细微情绪变化时，不动声色的关怀？还是他明明拥有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力量，却在她面前总会流露出的那份笨拙的温柔？
又或者，是谢寻舟出现那天，她不经意间捕捉到沈清弦眼中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与审视？是看到他送给自己的及笄礼——那支莫名让她感到熟悉心酸的白玉簪时，心底涌起的奇异暖流？还是今夜，在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用身体为她筑起屏障的决绝？
一幅幅画面，一桩桩往事，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今夜这惊险的丝线串联起来，在她心中映照出清晰无比的图景——
她，顾阑秋，对沈清弦，她的“清弦哥哥”，早已不再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有羞涩，有慌乱，有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澈与坚定。
她想起苏婉音之前的玩笑话，当时她面红耳赤地否认，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心虚的遮掩。她想起自己看到谢寻舟英姿勃发时，虽有欣赏，却从未有过面对沈清弦时这种牵动心魂的悸动。谢寻舟像天边耀眼的太阳，令人向往；而沈清弦，却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空气与水源，无声无息，早已浸透了她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清弦哥哥……”她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称呼，曾经觉得无比自然亲昵，此刻却带上了一丝甜蜜又酸涩的意味。他对自己那样好，事无巨细，呵护备至。可这份好，究竟是源于责任、愧疚，还是……也掺杂了与她相似的情愫？
她想起月下谈心时，他那句“或许前世欠你太多，今生来还”。当时只觉得是戏言，如今细想，那深邃眼眸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岂是一句戏言所能承载？他看她时，目光中常常有种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另一段时光的沉重与温柔，那是十五岁的她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深邃。
可是，即便他心中亦有她，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年龄的差距（至少表面上是），身份的云泥之别（她是待罪孤女，他看似是世家公子），还有他那似乎背负着巨大秘密的过去……他会允许自己跨越那条界线吗？他会如何看待她这份“大逆不道”的心思？
想到他可能会露出的惊讶、为难，甚至是为了她好而刻意疏离的表情，顾阑秋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了起来。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摸索到床头的矮几上，拿起那支白玉簪。冰凉的触感在指尖蔓延，簪身简洁流畅，玉质温润，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仿佛这簪子本就属于她，遗失了很久，如今终于物归原主。
她将簪子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某种力量。
“我不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怕前途未卜，不怕风雨险阻。经历了今晚的生死一线，她更加确信，没有什么比失去他更让她恐惧。如果注定要面对狂风暴雨，她宁愿与他并肩而立，而不是永远被他庇护在安全的羽翼之下。
他教她读书明理，教她自强不息，不就是为了让她有足够的力量面对这个世界吗？那么，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她也应该有勇气去确认，去争取。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少女坚定而美丽的侧脸上。那双曾经纯真懵懂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愫，有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有历经变故后的成熟，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勇气与决心。
她知道，有些话，必须要说。有些心意，不能再隐藏。
只是，该如何开口？在何时开口？这需要时机，更需要勇气。
这一夜，对顾阑秋而言，注定漫长。但纷乱的思绪最终沉淀下来，化作眼底一抹清亮的光。成长，或许就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心，并且愿意为之负责。
窗外，天色渐明，一缕晨曦悄然爬上天际，驱散了漫长的黑夜。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顾阑秋的人生，也因着内心的这份确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她的心中，已点亮了一盏名为“爱”的明灯，指引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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