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争吵声就从谷底的窝棚区传过来,像破锣刮锅底,刺耳得很。
陈锐正就着晨光看地图,闻声放下铅笔,对警卫员说:“去看看。”
警卫员跑回来时,脸涨得通红:“团长,是……是兵工厂的老孙,和从保定来的那个周技术员,为了一碗粥……”
陈锐皱眉,起身走过去。
窝棚区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汗酸味、草药味、还有伤口腐烂的甜腥气。几十个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两个男人。老孙五十多岁,原是黑石峪的铁匠,现在管原料库。周技术员三十出头,戴副断了腿用线绑着的眼镜,是两个月前从保定敌占区冒险投奔来的机械绘图员。
地上倒着一个破陶碗,粥洒了一地,黄黄的小米粥渗进泥土里。几片野菜叶子粘在土块上。
“怎么回事?”陈锐问。
老孙先开口,声音嘶哑:“团长,你评评理!今早分粥,每人半碗。周技术员说他昨晚画图到半夜,饿得手抖,非要再加一勺。我说不行,规矩是每人半碗,伤员和技术骨干才多半勺。他就……”
“我就怎么了?”周技术员打断他,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我画的是什么图?是水车传动系统的改良图!是为了让大家早点用上水力,不用人拉肩扛!我多要一勺粥,是为了工作,不是为自己!”
“谁不工作?”老孙的嗓门高起来,“我管原料库,每天背石头、筛沙子,力气活!你画图是坐着画,我这是实打实地流汗!凭什么你多一勺?”
周围有人低声附和:“就是……”“都饿,谁不饿……”
周技术员脸白了:“坐着画?你知道那些图纸多费脑子吗?你知道一个数据算错,整台机器就废了吗?”
“我不管那些!”老孙挥舞着粗糙的手,“我就知道,粮食是战士们用命换来的!你多一口,别人就少一口!”
陈锐看着地上的粥。黏糊糊的,已经渗进土里,捡不起来了。他抬头,扫视围观的众人。一张张脸,蜡黄,浮肿,眼睛里是饥饿催生出的焦躁和猜疑。
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天,一个年轻战士偷藏了半个窝头,被同班战友举报,差点打起来。再前几天,几个女工为了谁多领一尺裹脚布——山里冷,裹脚布能稍微保暖——吵得不可开交。
饥饿像钝刀子,一点点割裂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都散了。”陈锐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人群慢慢散开,但窃窃私语还在继续。老孙和周技术员还站在原地,互相瞪着眼。
陈锐弯腰,捡起那个破陶碗。碗底还粘着一点粥,他用手指刮下来,放进自己嘴里。粥已经凉了,带着土腥味。
“老孙,周工。”他舔干净手指,“你们跟我来。”---
沈弘文坐在他的“实验室”里,对着那碗新熬出来的钾盐结晶发呆。纯度比上次高了些,但尝起来还是又苦又涩。他试了几次,想去除那种令人作呕的碱味,都失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陈锐。
“沈工,忙呢?”
沈弘文没抬头:“团长,我想……我还是去延安吧。”
陈锐没接话,在他身边蹲下,看着那碗结晶。“纯度有多少?”
“大概六成。剩下的主要是碳酸钠和杂质。”沈弘文苦笑,“只能缓解浮肿,不能当盐吃。吃多了,伤胃,拉肚子。”
“那也得用。”陈锐说,“老孙和周技术员的事,听说了吧?”
沈弘文点点头:“听说了。周工……他是我同学的学生,在保定时就有点……书生气。但他画的图确实有用。”
“我不是说谁对谁错。”陈锐捡起一小块结晶,在手里搓着,“我是说,咱们这儿,现在像一锅快烧干的水。水少了,米还在下面搅,就容易糊底。”
沈弘文沉默。
“沈工,你刚才说想去延安。”陈锐看着他,“延安条件是好些,有实验室,有资料,有你熟悉的学术环境。但你想过没有,那里不缺你一个工程师。这里缺。”
“可我能做什么?”沈弘文的声音有些发颤,“子弹底火,搞了半年,勉强能用,哑火率还是高。钾盐,只能熬出这种半成品。水车……图纸画好了,可齐厂长说,咱们连做齿轮的铁都不够!”
“所以你就想走?”陈锐站起来,“觉得在这里是浪费才华,是屈才?”
沈弘文没说话,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陈锐转身往外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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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先去了伤员棚。
棚子是用树枝和茅草搭的,四面漏风。十几个伤员躺在地上铺的草垫上。王铁柱在最里面,脸色惨白,但眼睛睁着。他的腿保住了,但伤口还没愈合,纱布上渗着黄水。
“铁柱,感觉怎么样?”陈锐问。
“好多了,团长。”王铁柱努力想坐起来,“沈工那药……管用。烧退了。”
旁边的卫生员——就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正在给另一个伤员换药。伤员腹部中弹,肠子外露过,现在用布带紧紧捆着。换药时,伤员咬着木棍,额头上青筋暴起,但一声不吭。
“止痛药没了。”卫生员小声对陈锐说,“只能硬扛。”
陈锐点点头,转向沈弘文:“看见了吗?这就是你那些‘半成品’用上的地方。你的药,退了烧。你的钾盐,缓解了浮肿。虽然不完美,但救了命。”
沈弘文看着那个咬木棍的伤员,喉咙发紧。
他们又去了“少年班”的学习点。在山崖下一块稍平的石台上,十几个半大孩子蹲着,用木棍在沙地上写字。教他们的是个独臂的老兵,姓吴,长征时冻掉了右手,但识字多。
“今天教什么?”陈锐问。
“教算术。”吴老兵用左手捏着木棍,在沙地上写,“一斤小米,十六两。一千人,每人每天三两,一天要多少斤?”
孩子们抓耳挠腮。一个叫栓子的男孩,掰着手指算,算了半天,抬头说:“吴叔,是……是一百八十七斤半?”
“对!”吴老兵咧嘴笑,“栓子聪明!”
“学这个干什么?”沈弘文忍不住问。
“干什么?”吴老兵看他一眼,“以后管仓库,管分发粮食,不会算数行吗?咱们八路军,不能老是土包子,得有人会算账,会记账,会管物资。”
孩子们仰着脸,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睛亮晶晶的。
最后,他们去了女工们的“车间”。那是个浅山洞,二十几个妇女坐在里面,就着洞口透进的天光,搓引信、装火药。手是黑的,脸是黑的,只有眼睛是亮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在缠手榴弹的木柄。她动作很慢,但很稳。陈锐认识她,她男人死在去年的扫荡中,两个儿子都在部队,一个牺牲了,一个在晋绥。
“张大姐,手怎么了?”陈锐看到她右手包着布。
“没事,磨破了。”张大姐笑笑,“这木柄粗,缠的时候费劲。”
“怎么不休息?”
“休息?那谁干活?”张大姐说,“多做一个手榴弹,前线的孩子们就多一分活路。我那两个儿……一个已经没了,我不能让别的娘也……”
她没说完,低下头继续缠。粗糙的手指在木柄上绕着一圈圈麻绳,像在编织一个微弱的希望。
走出山洞时,沈弘文一直没说话。
“看见了吗?”陈锐站在洞口,望着山谷里那些忙碌的身影,“老孙背石头,周技术员画图,吴老兵教孩子,张大姐缠手榴弹。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活下去,为打赢这场仗,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你沈弘文,是技术带头人。你的砖瓦,就是那些图纸,那些配方,那些别人搞不出来的东西。延安不缺你这块砖,但这里缺。这里的一千多人,等着你用这块砖,帮他们垒起一道能挡风遮雨的墙。”
沈弘文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拿绘图笔的手,现在沾满了草木灰和火药末。
“我……我再试试。”他声音沙哑,“钾盐的提纯,我想用重结晶法。虽然慢,但能提高纯度。还有子弹底火……我想到一个办法,用硫磺和硝石做助燃剂,虽然威力小点,但哑火率可能能降到两成。”
“好。”陈锐拍拍他的肩,“需要什么,跟齐厂长说。”---
傍晚,赵守诚组织了一次全体人员大会。没在露天,就在谷底最宽敞的一片平地上,大家或坐或站,挤在一起。
赵守诚没讲大道理。他让不同的人上来,讲自己的故事。
第一个上来的是吴老兵。他讲长征过雪山:“……那雪啊,深到腰。走一步,陷一步。前面的人踩出的脚印,后面的人跟着。有人走不动了,坐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我有个同乡,坐下来时跟我说:‘老吴,我不行了。你到了陕北,替我看看红旗是啥样的。’”
“后来我到了陕北,看到了红旗。现在,咱们在这里,也要让红旗一直飘着。”
第二个是张大姐。她讲她男人死的那天:“……鬼子进村,男人让妇女孩子先躲进地窖,他在外面顶着。地窖口小,我从缝里看见,他中了三枪,还抱着鬼子摔下崖。后来我去找,就找到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半块怀表,表壳瘪了,指针停在某个时刻。“这是他唯一的遗物。我留着,等打跑了鬼子,我要告诉我孙子,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第三个是个年轻的战士,叫二嘎子,才十八岁。他讲他参军的原因:“……我家在河南,闹饥荒,爹娘饿死了。我跟着逃荒的队伍走,路上看见八路军在打鬼子,就跟着了。为啥?因为八路军给饭吃,还教你认字。更重要的是,他们打鬼子,给咱穷人报仇。”
他说话时,手一直按着腰间的刺刀。
第四个,赵守诚让周技术员上来。
周技术员有些局促,推了推眼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在保定时,在日本人开的工厂里画图,画的是机器零件。后来沈工找到我,说这边需要人,我就来了。来之前,我以为……以为能大展拳脚。”
他顿了顿:“来了之后,发现要什么没什么。我抱怨过,闹过情绪。今天早上,还为了半碗粥……对不起,老孙。”
老孙在下面喊:“周工,我也有不对!我嘴臭,你别往心里去!”
人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
周技术员继续说:“刚才,团长带我去看了伤员,看了孩子,看了女工们。我……我明白了。我画的每一张图,可能最后变成一颗子弹,打死一个鬼子;可能变成一台水车,让大家少流点汗;可能变成一块钾盐,让一个战士的腿消肿。”
“我留下来。不仅留下,我还要画更好的图,用更少的材料,做更有用的东西。”
掌声响起来,不热烈,但真诚。
最后,陈锐站起来。
“同志们,咱们现在是很苦。吃不饱,穿不暖,病着,伤着,鬼子还在外面虎视眈眈。”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但大家刚才听到了,咱们为什么在这里?因为咱们不想当亡国奴,不想让子孙后代再过咱们这样的日子!”
“老孙,周工,你们都是好样的。一个出力气,一个出脑子,都是咱们的队伍缺不了的。从今天起,咱们定个新规矩:技术骨干,确实需要保证精力,每天多加半勺粥。但这不是特权,这是责任!你们要对得起这半勺粥,拿出更多的成果!”
“其他人,也别眼红。咱们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一个战壕里拼命的战友。鬼子想让咱们内讧,咱们偏要团结!团结得像一块铁板,让他们啃不动,打不烂!”
“只要火种还在,只要人还在,咱们就垮不了!”
山风呼啸,但他的声音盖过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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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沈弘文回到他的角落,重新开始工作。这一次,他的手很稳。
深夜,齐家铭兴奋地跑来:“沈工!水车传动系统,按周工的图纸改了,试运行成功!虽然动力小,但能带动石磨了!”
与此同时,赵老三那边传来消息:用铁丝箍紧的竹筒炮,第三次试验,没炸,成功发射出三十米,铁砂嵌进了树干里。
而李水根带回的情报,却让这份喜悦蒙上阴影:日军向狼牙山外围增派的部队已经到位,火焰喷射器分队和毒气小队正在集结。内线传来确切消息——“篦梳清剿”定于十天后开始。
陈锐站在崖壁上,望着远方日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那些火光连成一片,像一条毒蛇,盘绕在山脚。
“十天。”他喃喃道。
赵守诚站在他身边:“老陈,这次……”
“这次,咱们不能光挨打。”陈锐转身,眼睛里映着远处的火光,“得在鬼子的‘篦梳’落下之前,先掰断他几根‘齿’。”
夜风中,狼嚎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山谷里没有人害怕。窝棚里,人们挤在一起取暖;岩洞里,技术人员还在油灯下工作;哨位上,战士的眼睛盯着黑暗。
十天。
要么死,要么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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