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陈帆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矿泉水瓶身的标签，那细碎的“沙沙”声，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现实触感。林导出去准备合同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间充斥着古老尘埃和现代焦虑的屋子里，消化着刚刚做出的、足以颠覆人生的决定。
门外隐约传来工作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对讲机里模糊的指令，还有远处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的嗡鸣。这一切都提醒着他，外面已经因为他而天翻地覆。而他，这个始作俑者，却被暂时“保护”在这方寸之地，等待着命运的正式宣判——那份即将到来的合同。
他尝试着去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十八个圣杯。热搜爆炸。“天选之子”。这些词汇像流星一样砸进他原本按部就班、充斥着需求文档和代码评审的世界里，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我真的……有选择吗？”他靠在椅背上，望着殿顶斑驳的彩绘，内心一片茫然。林导的话像魔咒一样回荡在耳边：“机会来了，你得抓住！”“酬劳丰厚！”“对你个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啊，机会。一个失业的产品经理，还有什么资格对“机会”挑三拣四？可这机会的背后，是什么？是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光怪陆离的圈子，是把自己赤裸地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是被迫接受突如其来的名利与随之而来的审视甚至恶意。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和……恐惧。那十八次掷杯，与其说是他主动的行为，不如说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完成了那场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现在，“表演”结束了，观众不肯离场，甚至要求加演，而他这个“演员”，却连剧本都没看过。
就在陈帆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庙宇另一间被临时征用为指挥中心的厢房里，气氛同样凝重而激烈。
与偏殿的古旧不同，这里充满了现代化的紧张气息。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线路杂乱的各种设备：监视器屏幕闪烁着多个机位的画面（虽然录制已暂停，但一些固定机位仍在传输现场影像），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疯狂跳动的微博热搜数据和直播间历史人数曲线图。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汗水和电子设备散热混合的独特气味。
《极限挑战》的总导演，一位年约四十、头发微秃、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姓王，正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扫视着围在桌边的核心团队成员——副导演、编剧组长、宣传负责人、艺人统筹，以及刚刚匆匆赶回来的现场导演小林。
“都说说吧，什么情况？数据，舆论，风险评估，后续方案！”王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心上。
宣传负责人，那位之前收走陈帆手机的黑框眼镜女，率先开口，语速飞快：“王导，数据炸了，是现象级的炸！我们官博那条视频，发布一小时，转发破百万，评论五十万加，点赞接近两百万！‘十八圣杯’相关话题包揽热搜前五，三个‘爆’！直播间峰值人数打破平台本年度所有综艺记录！而且热度还在持续发酵，各大媒体、自媒体都在跟进，舆论呈现两极分化，但正面和好奇占据主导。”
她推了推眼镜，补充道：“现在全网都在人肉‘圣杯小哥’，他的基本信息，姓名、年龄、疑似前职业，已经被扒出来了。舆论焦点目前集中在他不可思议的运气和‘素人’身份的真实性上。”
王导盯着屏幕上那条几乎呈九十度直角飙升的数据曲线，眼神闪烁，看不出喜怒：“风险呢？”
编剧组长是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人，他皱着眉头：“风险很明显。第一，热度太高，后续如果他的表现达不到预期，或者‘运气’光环消失，反噬会非常严重，观众会认为我们剧本痕迹过重，消耗了他们的情感。第二，他的身份太‘素’，完全没有娱乐圈经验，能否适应我们高强度的录制节奏和即兴发挥的要求？会不会接不住几位mc的梗？万一冷场或者表现糟糕，会拉低整期节目质量。第三，这种突如其来的爆红，对他本人可能也是一种伤害，我们是否需要考虑……”
“考虑什么？”王导打断他，目光如炬，“考虑把他保护起来，然后让这波天降的热度白白流失？老李，我们是做综艺的，不是做慈善的！观众现在想看什么？就想看他！这就是我们这一期，甚至是下一阶段最大的‘戏眼’！”
副导演插话，语气谨慎：“王导，我同意要抓住热度。但方式可以商榷。让他作为彩蛋或者某一环节的Npc出现，点到即止，既满足了观众好奇心，也控制了风险。让他作为‘特殊顾问’全程参与，赌性太大了。”
“赌？”王导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几分，“做综艺本来就是赌！赌创意，赌嘉宾，赌播出时机！现在老天爷把最大的筹码直接塞到我们手里了，你们告诉我怕赌？看看这数据！”他指着屏幕，“观众为什么这么疯狂？就是因为他的‘不可控’，他的‘真实’！你把他当成Npc，框死他，他还是那个‘天选之子’吗？观众还会买账吗？”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必须全程参与！而且要给他足够的空间，让他和宏磊、黄老师他们自然互动！我要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的化学反应！这才是我们《极挑》的核心魅力！”
现场导演小林适时补充，他是接触陈帆最多的人：“王导，我跟那小陈接触下来，感觉他这个人，虽然懵，但人不傻，反应不算慢，而且……他身上有种很奇怪的镇定，或者说是一种没搞清楚状况的纯粹。黄老师好像对他挺感兴趣的。”
“黄垒？”王导眼神微动。黄垒的眼光，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毒辣。“他什么反应？”
“录制结束后，黄老师特意看了他好几眼，还跟宏磊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林回忆道。
王导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厢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声。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最终决断。
几秒钟后，王导抬起头，目光已经变得无比坚定：“就这么定了！签他！作为本期‘特殊顾问’，合同条款可以优厚，但保密和配合条款必须严格！宣传组立刻准备官宣通稿，突出‘奇迹素人’，‘非剧本’，‘命运邂逅’这些点！编剧组调整后续流程，给他设计一些能发挥他‘特点’的环节，但记住，是框架，不是剧本，让他自由发挥！艺人统筹跟mc团队沟通好，特别是黄垒和孙宏磊那边，让他们带带他！”
他顿了顿，看向小林：“你去跟他谈合同，态度好点，但底线要守住。告诉他，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让他自己选。是拿着几百块走人，回去继续投简历，还是跟着我们，去看看山顶的风景！”
“是！王导！”小林精神一振，立刻应声。
“散会！各部门动起来！”王导一挥手，整个团队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迅速高效地运转起来。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陈帆纷乱的思绪。林导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手里拿着几页打印好的文件。
“小陈，久等了！”林导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陈帆对面，将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合同，你看看。我们节目组是很有诚意的。”
陈帆拿起那几页纸，白色的纸张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刺眼。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逐字逐句地看去。合同条款并不复杂，明确了他在本期节目中作为“特殊顾问”的身份、录制时间、酬劳数额——一个对他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金额，后面跟着好几个零，让他心跳漏了好几拍。以及保密义务、肖像权使用等常规内容。
“这个数字……”陈帆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这远远超出了他之前任何一份工作的年薪。
林导笑了笑，带着一种“你值得”的表情：“这是你应得的。严导亲自拍板的。他说了，你是我们这期的福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不过，小陈啊，有得必有失。这份合同也意味着，在录制期间，你需要完全配合节目组的安排，并且对录制内容严格保密。同时，你也将正式进入公众视野，会面临掌声，也会面临质疑甚至攻击。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吗？”
考虑清楚？陈帆在心里苦笑。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考虑清楚？他就像一个突然被推上牌桌的菜鸟，手里捏着一把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牌，而庄家已经催促他下注。
他看着合同上那个诱人的数字，又想起林导描述的“公众视野”、“质疑攻击”。这是一场赌博，用他熟悉的、虽然失意但至少安全的过去，去赌一个充满诱惑却吉凶未卜的未来。
他想起了投递出去石沉大海的简历，想起了hR礼貌而疏离的拒绝，想起了银行卡里越来越少的余额，想起了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关切……
他似乎，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平庸而挣扎的生活，与一场疯狂而未知的冒险，他必须选择一个。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偏殿里古老的空气和外面喧嚣的新世界一同吸入肺中。他拿起旁边一支中性笔，笔尖在纸张上方微微颤抖。
林导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最终，笔尖落下，在甲方签名处旁边，乙方签名栏的空位上，陈帆用力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太好了！”林导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他收起一份合同，将另一份递给陈帆，“欢迎加入《极限挑战》！陈顾问！”
陈帆接过那份属于自己的合同，感觉纸张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手。
就在这时，林导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肃，对陈帆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到一旁接听。
“喂？黄老师？……对，已经签了……嗯，我知道……您要跟他聊聊？现在？……好，好，他在偏殿，我这就带他过去……”
挂断电话，林导转向陈帆，眼神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小陈，走吧，黄垒老师想见见你。”
黄垒老师？那个以智慧着称的“神算子”要单独见他？
陈帆刚刚签完合同、尚未平复的心潮，再次被投下一块巨石。他攥紧了手里的合同，站起身，感觉脚步有些虚浮。
他知道，签下名字只是开始。而接下来与黄垒的会面，或许才是他真正踏入这个圈子的第一道真正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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