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人。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雅砻江的寒风更刺骨。
秦良玉戎马半生,见过太多可怜人。
可这话,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口中说出,便带上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沧桑。
仿佛他亲眼见过那些血与火,亲身感受过那种绝望。
秦良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心头的万千思绪强行压下,声音恢复了作为一方统帅的沉稳:“殿下说笑了。末将只想知道,殿下的神火铳,从何而来?”
她将话题拉回了现实。诗词歌赋动人心,但真正决定西南格局的,是兵器。
“将军想看的,不止是火铳。”朱至澍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将军想看的,是一个能让大明不再有可怜人的法子。”
他拨转马头,不再多言。
秦良玉心中一震。
这少年,竟连她心底最深处的执念都看穿了?
她不再发问,只是默默跟上,五十骑白杆兵,与百名王府护卫,一前一后,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攀枝花大营,到了。
然而,映入秦良玉眼帘的,并非寻常军营。
没有想象中的旌旗招展、刀枪林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热火朝天的工地。
数不清的矿洞如同巨兽的嘴巴,镶嵌在山壁上,一条条用木头铺设的简易轨道从洞口延伸出来,满载着乌黑矿石的斗车在轨道上滑行,由健壮的牛马拖拽,效率惊人。
远处,几座高耸的、造型奇特的土石高炉正冒着滚滚浓烟,工匠们赤着上身,吆喝着号子,将一车车焦炭和矿石投入炉口。
而在高炉的另一侧,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引来江水,驱动着一排巨大的水轮缓缓转动。水轮通过一套复杂的齿轮和连杆,带动着数柄巨大的锻锤,不知疲倦地一起一落。
“咚!”
“咚!”
“咚!”
每一次锤击,都让大地为之震颤,火星四溅,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在巨锤的反复锻打下,肉眼可见地被压实、成型。
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见过打铁,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这哪里是人力,这分明是驱使了水神与火神在做工!
秦良玉的瞳孔,则死死盯住了那些被水力锻锤捶打成型的铁条。
她快步上前,不顾亲兵的阻拦,径直走到一堆冷却后的成品旁,捡起一根。
入手,沉重。
她用手指在铁条上用力一敲,发出清越的鸣响,远比寻常军器所出的镔铁更为致密。
“此铁,一日可得几许?”她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旁的刘二麻子,此刻正挺着胸膛,满脸自豪,闻言立刻答道:“回将军,若三座高炉全开,一天一夜,可出此等精铁料五千斤!”
五千斤!
秦良玉身后的白杆兵将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五千斤是什么概念?大明一个军器局,一个月也未必能炼出五千斤可用的好铁!这里一天就能做到!
秦良玉握着铁条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因激动而发白。
她想到了什么。
她的白杆兵,之所以闻名天下,靠的就是那杆用特殊韧木制成的白杆长枪。
可枪头,依旧是铁,若是能用此等精铁,打造出更锋利、更坚韧的枪头……白杆兵的战力,至少能再提三成!
她终于明白朱至澍那句“一个能让大明不再有可怜人的法子”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空洞的道德文章,不是朝堂的口舌之争。
是钢铁!是火器!是足以碾压一切敌人的,绝对的力量!
她缓缓放下铁条,转过身,重新面对朱至澍。这一次,她的眼神里,警惕和疏离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渴望。
“殿下,想从末将这里得到什么?”她开门见山。
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朱至澍让她看这些,必然有所求。
“我要川南的安稳。”朱至澍的回答同样直接,“我要我的矿队、船队,从攀枝花到成都,一路畅通无阻。我要那些心怀不轨的土司,再也不敢动一丝歪念。”
“这本就是末将的职责。”秦良玉沉声道。
“不。”朱至澍摇了摇头,“将军的职责,是弹压不法。而我要的,是让他们连法都不敢犯。”
他看着秦良玉,目光灼灼:“我每月,可提供给将军五千斤精铁。不,一万斤!”
秦良玉的心脏,猛地一跳。
“将军可以用它来打造兵器,更换甲胄。我只有一个条件,”朱至澍伸出一根手指。
“从今往后,雅砻江、金沙江沿岸,所有敢于挑衅蜀王府产业的土司,由将军出兵剿灭。我,只负责看戏,和为将军提供军械。”
秦良玉瞬间明白了朱至澍的意图。
他这是要花钱,买自己当他的打手!
让她这个朝廷二品大员,去为他一个藩王世子的私人产业保驾护航。
这若是传出去,一个结交外藩,意图不轨的罪名,她根本担不起。
“殿下,”秦良玉深吸一口气,“此事体大,末将……”
“将军先别急着拒绝。”朱至澍打断了她,仿佛早就料到她的顾虑,“将军剿灭的,不是蜀王府的敌人,而是勾结建奴、阻挠国事的叛逆。将军拿到的,也不是我的私人馈赠,而是平叛缴获的战利品。”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狡黠。
“至于如何向朝廷解释……”朱至澍看向一旁的徐谦,“徐先生,把我们拟好的奏报,念给秦将军听听。”
徐谦躬身应是,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朗声念道:
“奏为川南平叛靖边,献俘献铁以固辽防事。臣,石砫宣抚使秦良玉,蜀王世子朱至澍,冒死上陈……”
开篇,就把两个人的名字并列在了一起!
秦良玉的眉毛猛地一挑。
“……兹有会理州米粮、盐边张氏等土司,受建奴妖言蛊惑,阴图不轨,聚众数千,封锁雅砻江天险,意图阻断为国铸械之攀枝花铁矿。臣朱至澍,年少气盛,亲率百名护卫,先行查探,不幸被围。危急之时,幸得臣秦良玉,率白杆兵主力,星夜驰援,与蜀王府护卫里应外合,大破贼军于金沙渡……”
听到这里,秦良玉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自己明明是来勘问的,怎么就变成了星夜驰援?还里应外合?自己连一箭都没放!
这奏报,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偏偏,它又把逻辑编得天衣无缝!
“……此役,阵斩首恶阿都、米粮等元凶,俘获从逆三千余众。缴获兵甲无数。更于贼巢之中,搜得贼酋与建奴来往之密信铁证!”
秦良玉眼皮一跳。
密信?哪来的密信?
她看向朱至澍,只见后者一脸平静,仿佛那密信真的存在一般。
“……为彰天讨,臣等已将首恶传首川南,以儆效尤。今,为赎臣朱至澍冒进之过,特将此番平叛所缴获之精铁十万斤,尽数献于陛下,以资辽东战事!恳请陛下,准臣秦良玉,于川南整饬兵备,以防逆贼余孽再生事端。臣等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奏疏念完,全场死寂。
秦良玉身后的将领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表情如同见了鬼。
还能这么玩?
一场藩王世子未经兵部批文、私自调兵、斩杀朝廷土司的大案,在这份奏报里,被巧妙地包装成了一场少年世子冒进遇险,忠勇女将及时来援,里应外合大破通敌叛逆,并为国缴获十万斤精铁的旷世奇功!
朱至澍的罪,变成了过,还用献铁十万斤来赎。
秦良玉的责,变成了功,还顺理成章地拿到了在川南整饬兵备的大义名分。
而那些土司,则死得明明白白,成了通敌建奴的铁案。
最绝的是那十万斤精铁!有了这批实打实的物资献给朝廷,户部和兵部只会把他们当财神爷供着,谁还会在乎过程中的那点瑕疵?
高!实在是高!
秦良玉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云淡风轻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寒意。
他的神火铳,可怕。
他的钢铁工坊,可怕。
但最可怕的,是他这份指鹿为马、颠倒乾坤的政治手腕!
这哪里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分明是一个在宦海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殿下,就不怕我将这份奏报,连同今日所见,原封不动地呈给陛下吗?”
朱至澍闻言,笑了。
他直视着秦良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军不会的。”
“为何?”
“因为将军麾下的白杆兵,需要我的铁。更因为,”朱至澍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无比深沉。
“将军和我,都是那种为了让这天下少几个可怜人,不介意弄脏自己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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