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姜芷几近绝望的心湖。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针线笸箩落地的声响、彩线滚落的细微动静，都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出去，确认那是不是他！
裙裾被门槛绊了一下，她踉跄一步，几乎扑倒，却不管不顾，一把拉开了那扇沉重、隔绝了她太多期盼的院门。
门外，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将云彩染成暗沉的紫红色。一人一马，静立在那里。
马是那匹毛色驳杂的老马，此刻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浑身汗水和泥泞交织，鬃毛湿漉漉地贴在颈侧，显然经历了长途疾驰。而马背上的人——
正是赵重山。
他比离家时更显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嘴唇因干裂起了皮。脸上、脖颈上，甚至那身半旧的青色布衣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有些地方颜色深暗，似是泥点，又像是……干涸的血迹？那道疤痕在暮色和尘土掩盖下，显得愈发深刻。他深邃的眼窝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却骤然亮起，如同暗夜里燃起的星火，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偶尔传来的声响，邻家飘出的饭菜香，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姜芷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满身的风尘仆仆，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还有那难以言喻的、灼热的目光。几日来所有的担忧、恐惧、焦虑、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强装镇定的堤坝。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想问“你回来了？”，想问“你没事吧？”，想问“怎么才回来？”，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眶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泛起滚烫的湿意，视线迅速模糊。
赵重山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间带起一阵混合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风。他几步就跨到了姜芷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苍白憔悴的小脸，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似乎想抬手，那布满粗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动了动，却又有些迟疑地僵在半空。最终，他只是用那沙哑得几乎破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的嗓音，低低地问：
“你……哭了？谁欺负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姜芷情感的闸门。她猛地摇头，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是委屈，是后怕，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是看到他平安归来后，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骤然松弛下来的无力感。
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却不是拥抱，而是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急切和微颤，轻轻抓住了他布满尘土的衣袖。布料粗糙，带着长途奔波的凉意，但底下手臂的触感是坚实而温热的。
是真的。他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没……没人欺负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是你……你怎么才回来……我……我以为……”后面的话，被更咽的哭声淹没。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失态的模样，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他沾满尘土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赵重山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眼前这个抓着自己袖子、哭得肩膀微微耸动的小女人，听着她语无伦次、却字字都砸在他心上的话语，那双惯常冷厉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无措，有恍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动容。
他离家数日，刀光剑影，风餐露宿，甚至几度与死神擦肩，都未曾让他皱一下眉头。可此刻，看着她为自己落泪，听着她那带着哭腔的、笨拙的控诉和担忧，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软得一塌糊涂。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毫无保留地牵挂着他的安危。
原来，家里这盏灯，是真的在为他而亮，等他归来。
那股一直支撑着他日夜兼程、咬牙赶回来的狠劲，在这一刻，骤然松懈。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归属”的暖流，缓缓淌过四肢百骸。
他不再迟疑。那只原本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带着几分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轻轻落在了姜芷微微颤抖的背上。掌心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夏衣，传递过去。
“别哭。”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温柔的安抚意味，“路上……遇了点麻烦，耽搁了。我……没事。”
他的安抚简单至极，甚至算不上安慰。但那只温热有力、带着薄茧的大手，和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却奇异地抚平了姜芷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小声的抽噎，但抓着他衣袖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赵重山就这样站着，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大手在她背上有些生硬地、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不太会哄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但他能感觉到，怀里的身躯从最初的剧烈颤抖，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巷口有晚归的邻居经过，好奇地朝这边张望。赵重山抬起眼，目光扫过去，虽疲惫，却带着一贯的冷厉。那邻居立刻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走了。
老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刨地面。
这动静让姜芷回过神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赵重山的袖子，甚至……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了他怀里。脸上猛地一热，她慌忙松开手，后退了一小步，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痕，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囔囔鼻音：“你……你先进屋洗把脸，我……我去把马牵到后院，给它喂点草料和水。”
看着她瞬间红透的耳根和慌乱无措的样子，赵重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先去卸马鞍上的行李——一个看起来比离家时更鼓胀、也更显脏污的褡裢。
姜芷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热意，走过去牵过马缰。老马认得她，温顺地跟着她往后院走。她能感觉到，赵重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沉沉的，带着温度。
将马拴好，添上草料清水，姜芷快步回到前院。赵重山已经提着褡裢站在灶房门口，似乎是在等她。
“锅里温着水，你先去洗洗吧。”姜芷说着，手脚麻利地舀水进盆，又去找干净布巾和皂角。她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专注于手上的动作，试图掩饰刚才失态的心慌。
赵重山没说话，接过布巾，走到井边，直接打上来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下去。水流冲掉他脸上的尘土和疲惫，也冲淡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在暮色中划出晶亮的弧线。
姜芷看着他精悍的背影，看着他洗去风尘后愈发清晰的肌肉线条和那些旧伤疤，心口依旧残留着方才悸动的余波。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些，但那股子仿佛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她转身进了灶房，开始忙碌地准备晚饭。心，却不再是悬在半空的惶然无依，而是被一种踏实而温热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他回来了。平安回来了。
这就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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