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痞闹事的次日,赵重山并未急着去探听“快刀刘”的底细。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显得急迫慌乱。他照常天不亮起身,在租住小院的天井里,迎着料峭春寒,打了一套拳。拳脚破风,沉稳有力,一招一式,皆是将胸中翻腾的戾气与冷意,化作汗水蒸发出去。
待到天色微明,他收势吐气,气息绵长。回到屋内,姜芷已起身,正在灶间忙碌。昨日被踹坏的门轴,刀疤张倒是守信,一早就派了个点头哈腰的小喽啰,带着木匠来修好了,还额外赔了一小串铜钱,说是“惊扰费”。姜芷没收那钱,只让木匠把门修结实些。此刻,新修的门轴转动起来,似乎比之前还要顺滑些,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昨日的紧张气息。
赵重山洗漱完毕,换上那身半旧的靛蓝布衣。这颜色耐脏,行动也方便。他走到灶间门口,看着姜芷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在蒸汽氤氲中忙碌,目光沉静。姜芷似有所感,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只是眼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粥在锅里,饼在筐里,还热着。”她轻声道,“我蒸了些枣泥山药糕,你带些去刘府。昨日多亏董师傅和两位司业大人,但刘太太那边,我们既然知道了,也该去道个谢,顺便……说说昨日的事。”
刘太太,便是那位最初赏识姜芷手艺,引她进入几位官宦夫人小圈子的刘通判夫人。她是“同心”在京城最稳固的一条人脉。
赵重山点头:“我知道。你今日在铺子里,警醒些。陈三和丁顺那里,我也交代过了,若再有生面孔或不妥的人来,多看少说,速来报我或你。”
“嗯。”姜芷应下,用油纸仔细包好一匣子还温热的枣泥山药糕,递给赵重山。糕点被做成了精巧的梅花形,点缀着点点糖桂花,香气清雅。
赵重山接过,没有再多言,只深深看了姜芷一眼,那眼神里有安抚,有嘱托,更有一种磐石般的沉定。他转身,推开那扇新修好的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直接去刘府,而是先绕去了西市。西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茶水摊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大碗茶,慢慢地喝着,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快刀刘”的名号,并不难打听。此人本名刘三,早年在城南一带混迹,以好勇斗狠、出手快且狠(故得绰号“快刀”)着称。后来不知攀上了什么关系,在城西开了几家赌档,又放些印子钱,手下聚拢了一帮闲汉泼皮,渐渐成了城西一带有名的“人物”。为人贪婪,手段下作,但颇有几分眼色,轻易不去招惹有官身背景或真正有势力的人家,专挑那些外来户、小本生意人或看着软弱的平民下手。
“疤脸张?那是他手底下几个还算得用的小头目之一,专管收街面‘平安钱’的。”一个消息灵通的牙人,得了赵重山几枚铜钱,便低声说道,“这刘三,听说背后是户部一个什么主事的小舅子在撑腰,具体是谁,咱这层面可摸不清。但在这城西地界,一般衙门的差役,还真不敢轻易动他。”
户部主事的小舅子?赵重山眸光微闪。官不大,但管着钱粮,实权不小,尤其在市井泼皮眼中,已是了不得的靠山。难怪“快刀刘”能如此嚣张。
“这位爷,您打听他作甚?”牙人好奇。
“没什么,昨日在文墨街那边,似乎见着他手下的人闹腾,随口问问。”赵重山淡淡道,放下茶碗,又丢下两枚铜钱,起身离开。
文墨街……看来,孙掌柜和这“快刀刘”,果然有些勾连。只是不知,是孙掌柜花钱雇请,还是“快刀刘”本就对那片地界有所图谋,顺手为之?
离开西市,赵重山脚步未停,又去南城转了一圈。南城相对贫瘠,但消息往往更芜杂真实。他刻意在几个乞丐聚集的墙角、几个力夫等活的街口停留,听些零碎的议论。综合起来,对“快刀刘”及其背后可能的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轮廓。此人不仅开赌档、放印子钱,似乎还涉及强买强卖、包揽诉讼等勾当,只是做得隐蔽,苦主往往敢怒不敢言。
打探得差不多,日头已近中天。赵重山这才提着那匣点心,朝刘府所在的城东方向走去。
刘通判官职不算顶高,但所在衙门紧要,府邸位于城东一片相对清静的巷弄里,不算奢华,但门户整齐,透着股文官的清贵气。
赵重山叩响门环,报了身份来意。门房显然得了吩咐,对他这个“姜娘子的丈夫”有些印象,客气地请他稍候,入内通传。不多时,便引他进了外院一间小小的偏厅等候。
约莫一盏茶功夫,刘太太身边一位得脸的嬷嬷走了进来,笑道:“赵掌柜来了,太太正在见客,吩咐老奴先来招呼您。您这是……”
赵重山起身,将点心匣子奉上,言简意赅:“内子做了些点心,感念太太平日照拂,特命在下送来。另外,昨日铺中偶遇些许滋扰,幸得邻里与过路贵人相助,方得平息。内子与在下心中感念,亦觉后怕,特来向太太禀明,以免太太挂心,也……请教今后该如何应对。”
他语气恭敬,态度不卑不亢,将事情简单说明,既表达了感谢,也点明了遭遇的麻烦和来“请教”的意图。
那嬷嬷闻言,神色郑重了些,接过点心匣,道:“赵掌柜稍坐,老奴再去禀告太太。”显然,涉及泼皮闹事,已不是简单的送点心道谢了。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长。赵重山端坐椅上,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在反复推敲着见到刘太太后该如何说。既要表明处境艰难,寻求一点可能的庇护或指点,又不能显得太过软弱或别有用心,将贵人牵扯过深。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那嬷嬷才再次出现,这次脸上带着更和煦的笑意:“赵掌柜,太太请您进去说话。”
赵重山起身,整了整衣襟,随嬷嬷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处更为雅致的小花厅。刘太太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拿着一卷账册模样的东西,见赵重山进来,放下账册,含笑点头:“赵掌柜来了,坐吧。”
赵重山行礼后,在下首的椅子上端正坐了半边。
“姜娘子有心了,点心我收下,代我谢过她。”刘太太语气温和,直奔主题,“方才听周嬷嬷说了个大概,泼皮闹事?具体是怎么回事?可曾伤了人?报了官没有?”
赵重山将昨日之事,删去自己出手震慑的部分,只说是董师傅和两位路过的国子监司业仗义执言,吓退了那些泼皮。重点描述了对方污蔑、勒索、意图砸店的嚣张,以及领头之人自称是“快刀刘”手下,名为“疤脸张”。
“快刀刘?”刘太太微微蹙眉,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城西那个开赌档的?”
“正是。在下今日也略微打探,此人似乎有些背景,专做这些欺行霸市、勒索商户的勾当。”赵重山道。
刘太太沉吟片刻,缓缓道:“这‘快刀刘’,我倒是听我家老爷提过一嘴,似乎与户部金部司一位姓魏的主事,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那魏主事官职不高,但位置紧要,人又……颇为护短贪利。这刘三,便是仗着这点关系,在城西肆无忌惮。”
户部金部司魏主事!赵重山心中一动,这与他在西市打听到的“户部主事的小舅子”大致对得上,信息更为具体了。
“按理说,文墨街乃清雅之地,他一个城西的混混,手不该伸那么长。”刘太太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除非,是有人请他出手,或者,他本就想将触角伸到那边。你们初来乍到,生意又做得红火,引人眼红,也是常事。”
赵重山点头:“太太明鉴。在下与内子也作此想。只是不知,是那‘翰墨轩’的孙掌柜,还是另有其人。”
“孙掌柜?”刘太太想了想,“一个书画铺子的掌柜,与那等泼皮勾连,倒也有可能。不过,他若有这层关系,往日里在文墨街,怕也不至于只是个普通掌柜。”她顿了顿,看向赵重山,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与考量,“赵掌柜,今日你来,不只是为了告知我此事吧?”
赵重山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不敢隐瞒太太。在下与内子,离乡背井,来京城谋生,只求一隅安身,凭手艺吃饭,从未想过招惹是非。此番无端受扰,虽侥幸得脱,却如芒在背。京城水深,在下见识浅薄,实不知此类事端,是该隐忍,还是该报官,或是……另有他法可求平安?特来向太太请教。”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寻求庇护的意思,包装成了“请教”,给了刘太太足够的余地。
刘太太神色缓和了些。她欣赏姜芷的手艺和为人,对这沉默寡言却沉稳可靠的赵重山,印象也不差。更重要的是,这夫妻二人知进退,懂分寸,出了事知道来“请教”,而不是莽撞行事或一味哭求,这让她愿意多说两句。
“报官……”刘太太轻轻摇头,“此类市井纠纷,若无切实人赃并获,或是苦主有头有脸,衙门多半是推诿了事,甚至反惹麻烦。那‘快刀刘’能在城西立足,与衙门里的一些人,恐怕也有些不清不楚。”
赵重山默然,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
“至于隐忍,”刘太太放下茶盏,声音微冷,“对那等贪得无厌之人,隐忍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今日勒索五十两,明日就敢要一百两。砸了一次店,就敢来砸第二次。”
“那太太的意思是……”
“此事,关键不在那泼皮刘三,而在他背后的人,以及……谁在指使他针对你们。”刘太太缓缓道,“魏主事那里,我会找个机会,让我家老爷私下提一句,就说有故人之后在文墨街开了间小食铺,手艺尚可,近日被些宵小骚扰,请他约束一下亲戚。老爷与那魏主事虽非同衙,但同在户部,这点面子,他应该会给。只要上面的人发了话,那刘三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着再来。”
赵重山心中一定,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太太仗义援手!此恩此德,在下与内子没齿难忘。”
“不必多礼。”刘太太虚扶一下,话锋却又一转,“不过,我只能让老爷递句话,让那刘三有所顾忌,不敢再明火执仗地来。但若指使他的人,心思不止于此,或那刘三阳奉阴违,暗中使些别的绊子,却还需你们自己小心应对。京城居,大不易,有些事,终究要靠自己。”
“是,在下明白。太太能出面说和,已是天大的恩情。余下的,在下自会谨慎。”赵重山郑重道。刘太太肯递这句话,已是意外之喜,等于在他们头上悬了一把不大不小的保护伞。至少,明面上的、大规模的骚扰,应当能止住了。
“另外,”刘太太似想起什么,道,“国子监那两位司业,周大人和吴大人,都是清流中的耿直之士,最见不得不平事。他们既亲眼见了昨日情形,对你们必有几分好感。你们是正经做生意的,点心又确实好,日后若有机会,不妨略表谢意,维持些香火情分。清流的口碑,有时比官威更有些用处。”
赵重山心领神会:“谢太太指点。”
从刘府出来,已是午后。春日阳光暖融融地照着,赵重山的心却并未完全放松。刘太太的话,给他吃了半颗定心丸,但也敲响了警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刘三或许会收敛,但那个躲在暗处的“指使者”呢?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去了一趟文墨街。远远地,便看到“同心食铺”的招牌静静悬挂,门扉半掩,一切如常。他没有进去,只在对面巷口站了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斜对面的“翰墨轩”门前,几个书生模样的客人正在挑选字画,孙掌柜站在柜台后,笑容可掬,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赵重山注意到,“翰墨轩”斜后方,隔着两三家店铺的一个茶摊上,坐着一个不起眼的灰衣汉子,面前摆着一碗茶,半天没动,眼神却似有似无地瞟向“同心”的方向。
赵重山心中冷笑,果然。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监视?还是在等什么?
他没有打草惊蛇,转身离开。回到租住的小院,姜芷也刚从铺子里回来不久,正在灶前准备晚饭。见他进门,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
赵重山将去刘府的经过,以及打探到的关于“快刀刘”和魏主事的信息,详细说了一遍。
姜芷听完,松了口气,却又蹙起眉头:“刘太太肯帮忙递话,是好事。可那监视的人……”
“无妨。”赵重山洗净手,走到她身边,看着锅里翻滚的菜汤,语气平淡却笃定,“让他们看。我们行事光明正大,不怕看。只要刘三那边不敢明着来,暗地里的龌龊,总有法子应对。”
他顿了顿,看向姜芷:“刘太太说得对,国子监那两位司业的好感,要维持。过几日,你精心准备几样点心,我陪你亲自送去,道谢。”
姜芷点头:“我晓得。只是……重山,你觉得,那孙掌柜,就是最终指使的人吗?他一个书画铺子的掌柜,为何要对我们这般紧逼?就算生意被影响,也不至于如此吧?”
这也是赵重山心中的疑虑。孙掌柜的敌意表现得太直接,太急切,反而有些不合常理。若只是为了生意,法子多的是,何至于一上来就动用泼皮,而且是在“同心”刚刚站稳脚跟、尚未对他构成实质性威胁的时候?
除非……他背后还有人?或者,他针对“同心”,另有更深的缘由?
“孙掌柜未必是源头。”赵重山目光幽深,“但他是目前最明显的线索。或许,他只是个马前卒。”
“那我们……”
“以静制动。”赵重山打断她,声音沉稳,“先把刘太太递话这事的效果看出来。只要明面上的骚扰停了,我们就能专心经营铺子。至于暗处的,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
他拿起锅铲,接替了姜芷的位置,开始翻炒锅里的菜。动作熟练,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最寻常的烹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笃定,“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急的,不该是我们。”
姜芷看着他沉稳的侧影,心中那股因未知而生的不安,渐渐被抚平。是啊,他们有彼此,有这双手辛苦挣来的一切,有逐渐积累的人望。只要他们自己不出错,不慌乱,稳扎稳打,那些魑魅魍魉,又能如何?
她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拿碗筷。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落在简陋却洁净的灶台上。
夜色,再次降临。文墨街后巷,“同心食铺”的灯光早早熄灭了,仿佛主人已经安歇。斜对面茶摊上,那个灰衣汉子又坐了一会儿,见实在无甚动静,才丢下两枚铜钱,起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而在“翰墨轩”的后堂,孙掌柜并未如往常般早早回家。他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对面,是一个用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身影。只能从身形和露出的一点下颌判断,是个男人。
“……刘三那边,暂时不能动了。”孙掌柜的声音带着不甘和一丝惶恐,“刘府递了话,魏主事让人传了信,叫他安分点。”
兜帽下的男人轻笑一声,声音有些尖细,带着点阴柔气:“意料之中。那对夫妻,倒有几分运道,能攀上刘通判的门路,还入了国子监那两个老古板的眼。”
“那……接下来怎么办?”孙掌柜急切道,“东家那边……”
“急什么。”男人打断他,慢条斯理地抚弄着腰间一块玉佩的流苏,“刘三不动,有不动的好处。至少,那对夫妻会以为风波过去了,会放松警惕。明枪易躲,暗箭……才难防。况且,对付他们,未必需要打打杀杀。”
“您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靠手艺、靠口碑吃饭么?”男人阴恻恻地笑了,“那就从根子上,毁了他们的手艺,砸了他们的口碑。一个做吃食的,若是吃出了人命,或者……用了些不该用的东西,会如何?”
孙掌柜倒吸一口凉气:“这……这风险太大了吧?万一查出来……”
“查出来?”男人嗤笑,“谁查?怎么查?食材是他们的,灶台是他们的,做点心的也是他们自己。到时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刘通判和国子监的老古板,还敢保他们?只怕避之唯恐不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对面那条幽深的后巷,以及巷子尽头那间已经熄了灯的铺子,声音冰冷:“让他们再得意几天。等到春日宴,贵人云集之时……我要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
孙掌柜看着男人兜帽下露出的、那一截苍白而削瘦的下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是,一切听您吩咐。”
男人不再言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推开后门,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风穿过后巷,带来远处模糊的更梆声。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更深的暗流,正悄然汇聚,等待着将那一叶刚刚驶出港湾的小舟,彻底掀翻、吞噬。
(第26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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