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感觉,是龙榻锦缎的冰冷滑腻,以及喉头那口咽不下、吐不出的浊气。
“陛下……驾崩了——!”
内侍监那声撕裂肺腑的尖呼,是玄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捕捉到的最后声响。大雍王朝的中兴之主,终究未能挣脱生死的枷锁。他曾以为,等待他的是史书工笔,是宗庙供奉,是永恒的寂静。
然而——
嗡——!
一声尖锐、暴烈、完全不属于人世的鸣响,悍然撕碎了死寂!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直贯脑髓。
紧随其后的,是光。
无比蛮横、无比灼热的光,如同熔化的金汁,泼洒在他的眼皮上,灼得他眼球剧痛。
玄臻猛地睁开双眼。
预期中的九龙藻井、明黄帐幔悉数消失。视野里,只有一片毫无遮拦的、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蔚蓝天空。那轮散发着恐怖热力的太阳,高悬正中,宛如天道冷漠的独眼,俯瞰着这炼狱般的陌生之地。
他动了动,身下是坚硬粗糙的砂石地,硌得他帝王娇贵的筋骨生疼。一股混合着尘土、汗臭和橡胶灼烧的怪异气味,野蛮地冲入鼻腔。
这是何处?阎罗殿?怎比边塞军营更为粗陋?
他试图撑起身,却感到这具躯壳异常沉重、酸软,如同被灌了铅。低头看去,一身丑陋、僵硬、完全不透气的绿色短打衣衫裹在身上,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
“秦臻!你他妈睡迷糊了?!还躺地上挺尸呢?!”
炸雷般的怒吼在身边爆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
玄臻艰难侧首。
一个皮肤黝黑如铁、面目狰狞的汉子,穿着与他类似的绿色衣衫,头戴歪帽,正瞪着一双牛眼,怒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敬畏,只有赤裸裸的鄙夷与不耐烦。
放肆!
这二字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玄臻,执掌亿兆生灵生死,岂容此等蝼蚁亵渎天颜?
然而,出口的声音却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陌生的年轻:“汝……何人?”
话音甫落,周遭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原本或坐或卧、同样穿着绿衣的百十名年轻男女,齐刷刷地将目光投来。那目光里,充满了惊愕、茫然,继而转变为毫不掩饰的、看戏般的惊奇与嘲弄。
那黑脸汉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气极反笑:“我何人?我是你老子!秦臻,跟我这儿演上了是吧?还‘汝’?全体都有——!”
他猛地转身,脖颈青筋暴起,对着那群呆立的男女咆哮:“因为秦教官装神弄鬼!额外五公里越野!现在!立刻!跑!”
怨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轰然涌来,几乎将玄臻淹没。
哀嚎与抱怨声四起。
“凭什么啊!”
“他自己发神经,关我们什么事?”
“还‘惊驾’,戏精附体了吧……”
玄臻无视了那些嘈杂。帝王的直觉让他迅速冷静。内力?空空如也。这具身体虽年轻,却未修炼过内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攫住了他的心脏。此地绝非阴司,此人言语粗俗,衣着怪异,环境酷热难当……夺舍?转生?西域秘典中记载的荒诞之事,竟成了真?
他强撑着站起,动作因陌生躯体的滞涩而略显踉跄,但脊背却下意识地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刻入骨髓的威仪。他冷冷地扫视全场,目光如冰刃刮过,那些喧闹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压抑的寂静。
连那暴怒的黑脸王教官,也感到一丝寒意。这秦臻,眼神何时变得如此……深不见底?那目光,不像教官,倒像……像在审视贡品的君王。
“看什么看?”王教官压下心头异样,不耐挥手,“还不滚去跑!秦臻,你要死就死远点,别耽误训练!”
玄臻未动。他需要信息。他是玄臻,即便虎落平阳,也需先洞察环境。
他不再理会王教官,锐利的目光开始仔细梭巡。
巨大的土操场,远处是锈迹斑斑的金属高架与障碍。红砖垒砌的方正楼房,呆板而无生气。高墙上,狰狞的铁丝网在烈日下反射着寒光。
空气被热浪扭曲,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
此地规则,与他所知的世界截然不同。
“秦教官,您……没事吧?”一个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靠近,递来一个绿色的水壶,“喝点水吧。”
玄臻接过。触手冰凉,材质非金非木。他模仿旁人的动作,拧开,饮下一口。清水带着怪味,却缓解了喉咙的焦渴。
“今日,是何年月?此地,是何所在?”他状似随意地问,声音依旧带着抹不去的疏离。
眼镜男怔住,随即失笑:“您真热糊涂了?今天是八月二十六啊,这里是东山大学军训基地。”
八月二十六?大学?军训?
每一个词都如同异世的楔子,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雍熙十七年,已如隔世。
他不再多言,默然走向场边唯一的树荫。步伐沉稳,却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迷雾里。
树荫下,灼热稍减。他望着那些在跑道上蹒跚奔跑的年轻身影。男女混杂,汗流浃背,脸上带着他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痛苦与蓬勃朝气的神情。
“平等”、“自由”、“学业”……从零星听到的词汇中,他拼凑着这个世界的轮廓。
没有皇权,没有跪拜,男女同操……这是一个秩序彻底颠倒的狂乱之境。
那么,云昭呢?
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挚爱,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悔恨啃噬他心脏的女子。她那一缕芳魂,可曾飘零至此?若在此地,她又是何模样?是否……还记得那杯鸩酒的凛冽?
心口骤然一缩,尖锐的痛楚远比病榻缠绵更甚。
就在这时,跑步的队伍蜿蜒而至,经过他面前的跑道。
学生们个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喘息声沉重。
忽然,一个清亮又愤懑的女声,带着奔跑的急促,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
“……都怪那个秦教官……发什么癔症……‘惊驾’……他以为他是谁?穿越来的皇帝吗?真是晦气……”
皇帝?
玄臻的目光如鹰隼般骤然锁定声音来源。
那是一个跑得脸颊绯红、马尾辫略显散乱的女生。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黏在光洁的皮肤上,即便如此狼狈,那侧脸的轮廓,那因喘息而微张的唇,尤其是那双此刻因抱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
轰——!
时间的河流仿佛在这一刻断流。
前世的一幕幕,以无可抵挡之势,撞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宫墙。
宫苑初逢,梨花似雪,她抬眸一笑,眼中有星光闪烁。
御书房深夜,红袖添香,她低眉研墨,侧影温柔静谧。
最后,是冷宫凄风苦雨,她接过毒酒,回望他的那一眼——平静的绝望下,是刻骨的怨,与未曾泯灭的、让他痛彻心扉的傲然。
像!太像了!
那眼神深处的神韵,几乎一模一样!
是她吗?是苍天垂怜,还是另一场残酷的戏弄?
那女生似乎感受到他过于灼热、过于复杂的凝视,猛地回过头。
四目,于喧嚣尘土中,于灼灼烈日下,骤然相接。
世界,万籁俱寂。
蝉鸣、喘息、脚步声、王教官的呵斥……所有声音都潮水般褪去。
只有那双眼睛。
明亮,带着被惊扰的恼怒,有一丝熟悉的倔强,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他此刻灵魂的震颤。
是她。
无需确认,灵魂在嘶吼。
那女生被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巨浪吓到,迅速扭回头,像受惊的小鹿,加速融入了奔跑的人群,只留下一个绝绝的、被汗水勾勒出纤细轮廓的绿色背影。
玄臻僵立在原地。
手中的军用水壶,“哐当”一声,坠落在滚烫的土地上。
烈日依旧,炙烤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和他更为陌生的躯壳。
可他浑身的血液,却在瞬间变得滚烫,奔流呼啸,冲垮了所有的困惑、不适与帝王的冷静自持。
他死死盯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眼底是失而复得的狂乱,是跨越生死与时空的执念,是近乎疯狂的决绝。
前世,他放手,铸成永殇。
今生,纵然颠倒乾坤,错乱阴阳,
他也一定要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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