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烛火，将那四个朱砂古篆映得仿佛在滴血。
“九九归一……”
刘伯温指尖拂过帛书，触感冰凉，并非凡间丝帛。其上萦绕着一股极淡却极古老的意念，苍茫、威严，带着一丝……嘲弄。
他试图推演其来源，神识刚触及，便如撞上一堵无形的壁垒，闷哼一声，体内原本被勉强压下的气血再次翻涌，袖口那抹暗红又深了几分。
“天机遮蔽……”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这幕后之手，道行远在青乌子之上。斩龙之事，看来远非平定山河气运那么简单。
他将帛书置于烛火之上，火苗舔舐，帛书却毫发无伤，反而那四个字愈发显得猩红刺目。刘伯温不再尝试，将其贴身收起。此物，是线索，亦是警告。
次日清晨，车队离了苏州，逶迤西行，前往安徽黄山。
毛骧骑着高头大马，行进在队伍最前，脸色比前日更加阴沉。他几次回头，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刘伯温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昨夜案头凭空出现的帛书，他安插在驿馆内外的人手竟无一人察觉，这让他如芒在背。
车内，刘伯温闭目调息，脸色有些苍白。斩断吴地文脉的反噬比预想更烈，那不仅是肉身的创伤，更似一种对神魂本源的侵蚀。文脉崩毁时散逸的千年怨念，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他的灵台，带来阵阵隐痛。
“先生，喝口参茶吧。”坐在对面的副手宋濂递过一杯热茶，脸上带着忧色。他虽是文臣，不通风水术数，但心思缜密，早已看出刘伯温状态不佳。
刘伯温接过，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另一侧，形貌邋遢、抱着个酒葫芦打盹的铁冠道人，忽然掀开眼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根基受损，龙怨缠身。小子，再这么斩下去，别说九九归一，怕是九条之后，你就得先去见阎王爷喽。”
刘伯温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道兄有以教我？”
铁冠道人灌了口酒，嘿嘿一笑：“教不了。斩龙一途，自古无人善终。这是逆天而行的代价。不过嘛……”他凑近了些，酒气扑面，“黄山那条‘财脉’，有点意思。它养的可不是清高文气，是实打实的金山银海，沾满了铜臭和人欲。对付它，光靠引水冲刷可不行。”
刘伯温目光微动：“道兄的意思是？”
“得用更‘俗’的东西去破。”铁冠道人晃着酒葫芦，意味深长，“比如……人心贪念。”
正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下。毛骧冰冷的声音在外响起：“刘大人，前方已是黄山界碑。不过，看来有人不想我们顺利进山。”
刘伯温掀开车帘望去。
只见界碑之前，黑压压跪了上百号人。有衣着华贵的乡绅富商，有面色惶恐的当地官吏，甚至还有许多背着行囊、面露凄苦的挑夫、矿工。为首一名白发老翁，双手高举一份万民书，涕泪交零：
“钦天监大人明鉴！黄山乃我等乡民衣食所系，山中矿藏、林木、茶田，养活了徽州数万百姓！若斩了财脉，断了生计，我等皆成饿殍矣！求大人开恩，给我等留一条活路啊！”
声浪阵阵，情真意切，将前路堵得水泄不通。
毛骧按着腰刀，眼中杀机一闪而逝：“聚众阻挠钦差，形同谋逆！锦衣卫！”
“在！”身后骑士齐声应和，刀锋出鞘半寸，寒光耀目。
“毛指挥使，且慢。”刘伯温走下马车，目光扫过跪地的人群，最后落在为首的老翁身上，“老人家，黄山财脉，关乎国帑，非为一地之私利。陛下圣心独运，自有考量。”
那老翁叩头不止：“大人！非是小民等不识大体，实乃……实乃山中近日异象频频，矿洞无故坍塌，茶田枯死，仿佛……仿佛山灵震怒！若再动龙脉，恐有天谴降下啊！”
“天谴？”刘伯温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冷意，“究竟是山灵震怒，还是有人……不想让朝廷动这黄山的金山银矿？”
他话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人群中，几个衣着尤其光鲜的富商，眼神不由自主地闪烁起来。
毛骧不是蠢人，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哪里是什么万民请命，分明是地方豪强不愿交出聚宝盆，煽动百姓前来做挡箭牌！他看向刘伯温，却见对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毛指挥使，”刘伯温淡淡道，“民意汹汹，强行动武，恐伤陛下仁德之名。不如，你我分头行事？你在此‘安抚’乡民，查明首恶。刘某先行一步，入山勘察那‘山灵震怒’的真相，如何？”
毛骧瞬间懂了。刘伯温这是要把这棘手的场面丢给他，自己轻装进山。更关键的是，若他毛骧在此地镇压百姓，无论结果如何，一个“残暴”的名声是跑不掉了。而刘伯温，则能避开这污浊局面，直指核心。
好一招祸水东引！毛骧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刘伯温占着“体恤民意”的大义名分，他若坚持一同进山，反倒显得心虚。
“好……好！”毛骧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依先生所言。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些刁民在此兴风作浪！”他目光狠厉地扫过人群，那几个富商顿时面如土色。
刘伯温不再多言，对宋濂与铁冠道人略一示意，仅带着数名贴身护卫，绕开人群，沿着一条小径，径直向黄山深处行去。
将毛骧与锦衣卫这最大的“监军”暂时甩在了身后。
铁冠道人凑过来，嘿嘿低笑：“小子，够奸猾。把那头鹰犬留在外面咬人，咱们好进去办正事。”
刘伯温望着前方云雾缭绕、奇峰林立的黄山，感受着空气中那股躁动而丰沛的“财气”，缓缓道：
“道兄，贪念已起。接下来，该看看这黄山财脉，究竟养出了怎样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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