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0章：当所有人都不正常的时，正常的你，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学生餐厅的午餐精致得过分。
林意面前的餐盘里，摆着几样他叫不出名字但色泽诱人，散发着清香的食物。
梅林落和她的几个同学聊得正欢。
话题从上午的课程转到最近某个新兴幻境设计师的作品，再转到“幻想大赛”新出台的评分规则。
“林意，你真的不试试吗？”
一个戴着贝雷帽短发女生忽然转过头，好奇地指着自己手边那瓶淡粉色的“幻神水”——“蜜梦”型号。
“‘蜜梦’搭配这种‘清心果沙拉’，口感层次会变得特别奇妙，灵感也会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哦！”
其他几个同学也看了过来，目光友善但带着一丝探究。
在这个环境里，拒绝“幻神”就像拒绝喝水一样罕见。
林意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歉然的苦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从小对这类辅助剂有些过敏，家族遗传的神经敏感体质。一用就容易引发剧烈偏头痛和认知紊乱，所以家里一直严禁我接触任何序列的‘灵韵素’产品。”
搬出了早就想好的借口，语气自然，甚至还带着点遗憾。
“所以只能羡慕你们了。”
“哇，神经敏感体质？”
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更文静的男生推了推镜框。
“那确实比较麻烦。我们《异常药理学》上提到过，大约每百万人中会有一例先天性的‘灵韵素受体超敏突变’。
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一个活生生的案例。那你平时怎么进行精神创作或者处理高强度信息？”
“不过我吃其他种类的，虽然贵一点，但是有相应的效果，所以不用担心。”
林意无奈地耸耸肩，将话题引开。
“所以我对你们的课程特别感兴趣，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不依赖‘灵韵素’的精神提升路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既说明了拒绝的原因，又表达了对他们的好奇。
成功消解了同学们的疑虑，甚至还引发了一阵同情的叹息。
“太可惜了，‘灵韵素’带来的体验是无可替代的。”
“是啊，不过你们家族传下来的方法能让你保持这么清醒敏锐的状态，也很了不起了。”
“下午的‘精神药物学’选修课你应该会喜欢，那门课会讲到很多非‘灵韵素’路径的精神干预手段，虽然……大多数效果没那么直接和强烈。”
午餐在闲聊中结束。
梅林落下午刚好选了那门“精神药物学”的选修课，便带着林意一同前往。
上课地点在一栋被称为“探知塔”的螺旋状黑色建筑内。
教室不大，呈扇形，只有大约三十个座位，此刻坐了二十来人。
相比上午大课的热闹，这里的学生看起来更沉静一些，眼神中也少了几分那种药物催化的过度活跃，多了些钻研者的专注。
授课的是一位年纪颇大、头发花白、穿着灰色研究员长袍的老教授，姓李。
他说话语速缓慢，但条理极其清晰，眼神锐利。
“同学们，下午好。今天，我们离开‘灵韵素’的主航道，驶入精神药物学的广阔外海。”
李教授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
“我们这个世界，将‘灵韵素’及其衍生物发挥到了极致，但这绝不意味着精神药物学的边界仅止于此。
在历史长河中，在星海的其他角落，存在着无数种能与意识发生奇妙反应的物质。”
他打开全息投影，复杂的分子式和结构模型开始流转。
“我们从相对温和的开始。‘忆念草’提取物——能显着增强短期记忆与情景回忆的清晰度，常用于历史研究和司法证词辅助，副作用是可能混淆真实记忆与强烈想象。”
“这是‘逻辑莓’的活性成分——服用后四小时内，逻辑推理能力和模式识别能力有可测量的提升，但会轻微抑制发散性思维和情感共鸣。”
“再看这个，‘共情花粉’——短暂提升镜像神经元活跃度，增强对他人情绪和意图的理解与模拟，是高级谈判员和心理医师的辅助工具，过量使用可能导致自我认知模糊。”
一种又一种林意闻所未闻的精神活性物质被展示出来。
每一种都有明确的作用机理、适用范围和副作用说明。
李教授讲解时，完全是一种客观、冷静的科学研究态度，仿佛在剖析精密的仪器。
林意听得入神。
抛开“幻神”的阴影，这个世界在精神药物学领域的积累，的确深厚得可怕。
他们对意识、对大脑、对精神与物质交互的理解，似乎达到了一个非常精细的程度。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开始逐渐超出林意的预期，滑向令人匪夷所思的领域。
“接下来，我们看一些更‘非常规’的领域。”
李教授切换了投影，“‘阈限化合物’。这类物质能短暂地、有限地改变服用者的意识状态。”
“使其感知到通常感知不到的维度或信息。比如‘时感沙’，它能扭曲服用者对时间流速的主观感受，一分钟可能被体验为一小时，主要用于某些需要极端专注和思维加速的科研领域。”
“又比如‘空间叶’，它能让人产生自身与周围空间边界模糊的体验，对某些空间构型学和建筑学大师有启发作用。”
学生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认真记录。
“再进一步，是‘意识投射与交互类药物’。”
李教授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已近乎科幻。
“理论认为，强烈、有序的意识活动可以留下信息印记，特定药物能充当‘显影剂’或‘共鸣器’。”
“例如‘回响液’，在特定环境和使用者高度专注的前提下，有小概率让使用者‘感知’到该环境中曾经发生过的、强烈的情绪或思维残留——”
“注意，只是感知残留信息，并非与亡者沟通。”
“而理论上最前沿，也最受争议的，是‘意识延续’假说相关的探索。”
李教授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有极少数案例报告显示，在个体脑死亡瞬间，配合超大剂量的、经过特殊调配的‘灵韵素’复合剂及其他稳定剂。”
“有机会将个体临终前高度凝聚的‘意识闪回’或‘执念片段’，以类似全息信息场的形式暂时锚定在特定载体或环境中。”
“这并非复活，也非灵魂存留，更像是一段极度强烈的‘精神录音’或‘情感化石’在一定条件下的重现。”
“相关研究受到严格伦理和技术限制，仅存在于最高保密等级的实验室报告中。”
教室里一片寂静。
学生们都被这触及生命与意识终极边界的话题所震撼。
林意同样感到心神震动。
将死人残留的意识以药物和科技手段暂时“固化”呈现？
这已经不仅仅是药物学了，这触及了生命、意识甚至灵魂的奥秘！
这个被毒品笼罩的文明，在精神领域的某些尖端探索上，竟然走到了如此遥远甚至危险的地步！
强烈的求知欲和警惕心同时升起。
立刻拿出梅林落的通讯手环，调至静默模式，开始快速搜索李教授提到的这些药物名称、相关研究论文和理论书籍。
网络上的信息浩如烟海，但确实如李教授所言，除了“幻神”系列有最详尽、最公开的资料库，其他精神药物的研究资料虽然也存在，但大多权限较高，或散落在专业数据库的角落。
林意凭借强大的精神力进行高速浏览和信息抓取，如同海绵吸水般汲取着这个陌生领域的知识。
越是深入了解，林意越是感到一种寒意。
这个文明对精神药物的研发和应用，已经形成了一套极其完善、极其精细、甚至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体系。
从提升基础认知功能，到扭曲感官体验，再到尝试干预意识本质……
他们几乎把“药物对意识的影响”这条路走到了某种极致。
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被发明出来，用于各种特定目的：激发艺术灵感、提升学习效率、增强逻辑思维、模拟他人情感、体验时空扭曲、甚至探索死亡边界……
下午的课在一种震撼与沉思交织的氛围中结束。
李教授最后总结道：“精神药物是一把威力巨大的双刃剑。”
“‘幻神’为我们打开了感知与创造的新世界，但这些‘非常规’药物提醒我们，意识的海洋远比我们想象的深邃和危险。”
“探索可以，但必须永远保持最高的敬畏和最严谨的约束。下课。”
离开“探知塔”，夕阳给校园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外衣。
梅林落被同学叫住讨论小组作业，林意便独自一人慢慢走回公交站。
林意的大脑还在高速运转，消化着下午汲取的海量信息，并下意识地将这些新知识与原有的认知进行对比、分析、整合。
一个清晰轮廓，逐渐浮现出来。
这个“幻神星域”对精神药物的运用，其系统性和深入程度，远超单纯的“毒品控制”。
他们是真的将“精神药物辅助”视为一种文明发展的核心科技，一条提升个体和集体能力的“捷径”。
但就在这看似辉煌的科技树背后，林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被系统性忽略、或者说被刻意淡化的致命问题——
成瘾性。
下午的课程中，李教授和所有相关资料，在介绍每一种非“幻神”精神药物时，都会详细说明其作用机理、效果、副作用，如头痛、恶心、认知暂时偏差等。
但唯独对“依赖性”或“成瘾性”，要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要么用“长期使用可能导致心理习惯”。
或“需注意使用频率避免产生耐受”这类温和词汇替代。
而对于“幻神”本身，所有的公开资料都在强调其“灵感激发”、“感知拓展”、“情感升华”等“正面效用”。
将成瘾性描述为“深度依赖后的忠诚表现”或“通往更高精神层次的必要磨合”。
仿佛在这个文明的集体认知里，“使用就会产生依赖，依赖就会导致难以戒断，戒断就会带来痛苦和崩溃”
——这条在联邦被视为毒品核心危害的逻辑链，在这里被彻底模糊、美化甚至颠倒了。
林意坐在回程的浮空公交上，看着窗外流逝的、秩序井然的城市景象，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他们不是不知道成瘾性。
从那些药物详尽的副作用描述来看，他们对药物作用的每一个细节都研究透彻。
他们只是……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或者不认为这是个需要警惕和反对的问题。
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药物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依赖”这种“小小的代价”。
甚至，这种“依赖”本身，或许被视作个体与文明核心科技深度绑定、忠诚不二的象征？
“那么……”
林意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冰冷的问题浮上心头。
“我认为的‘毒品’，和他们认为的‘精神辅助剂’、‘灵感源泉’、甚至‘文明基石’……还是同一种东西吗？”
“确实是同一种东西。”
定义取决于立场和认知。
在联邦，毒品是腐蚀意志、破坏家庭、危害社会的毒瘤，必须铲除。
在这里，幻神是启迪智慧、激发创造、维系文明的福音，必须拥抱。
在联邦，成瘾性是无可辩驳的罪恶标志。
在这里，依赖性或许是深度融入体系的证明。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认知范式。
林意所感受到的愤怒、悲哀和无力，源于他将自己的范式套用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上。
而这个世界里的人，在他们的范式里，或许真的觉得自己过得不错，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林意经过详细了解之后，发现他自己也动摇了，或者说逐渐被同化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精神类极致发展的诡异路线似乎……
意外的合乎逻辑，而且……
林意想再继续想下去了。
如果所有人都沉溺其中而不自知，那他们的清醒从何而来？
可是凭什么定义清醒？
林意记起刚刚那位李教授所说的一个，关于感知与意识的观点。
人活着无非就是意识的感知，对于意识感知来说，虚幻的感知甚至比现实更精彩——
——人所有的感受都来源于认知。
但是少年的心现在很乱，乱的一塌糊涂。
固有的认知观念逐渐被瓦解的痛苦，无异于道心崩塌。
……
上了公交，林意靠窗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上，思绪却沉入了更深的层面。
如何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神经病？
当所有人都不正常时，正常的你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在这个被“幻神”彻底重塑认知和价值体系的文明里，什么是“正常”？
是像梅林落和她的同学们那样，将服用致幻药物视为日常必需，如同呼吸饮水般自然。
是将药物带来的虚妄灵感奉为艺术真谛，将扭曲的感官体验当作生命升华。
是系统性忽略成瘾性的危害，甚至将其美化为忠诚与深度的象征。
对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而言，答案是肯定的。
这就是他们的“正常”。秩序井然，生活“富足”，精神“充实”，艺术“繁荣”。
他们拥有一套逻辑自洽、科技支撑、甚至带有某种“崇高感”的文明叙事。
在他们眼中，林意这种拒绝“幻神”、对致幻体验本能排斥、甚至暗中观察带着批判目光的人，才是不可理喻的“异类”，是“神经敏感”的可怜虫，是需要被同情或“矫正”的对象。
而林意所秉持的“正常”——清醒的意志、自主的精神、对毒品本能的警惕和厌恶、对真实与虚幻的严格区分。
在这里，反而成了最扎眼、最危险、最需要隐藏的“不正常”。
这不是简单的对错之争，而是认知范式的根本冲突。
两种范式，如同两块完全不同质地、不同折射率的透镜，透过它们看到的世界截然不同。
透过林意的“透镜”，他看到的是集体沉沦、生命透支、精神奴役和文明的慢性自杀。
他看到光鲜外表下腐烂的贫民窟，看到课堂上传授的实为吸毒技巧，看到年轻生命在幻觉中燃烧殆尽。
透过本地居民的“透镜”，他们看到的是科技赋能、灵感迸发、情感升华和文明的独特进化之路。
他们看到秩序井然的城市、繁荣的艺术创作、深入的精神探索和集体共享的“美妙”体验。
两者看到的“事实”也许有重叠，但对这些事实的解读和价值判断却南辕北辙。
更可怕的是，这种认知范式是如此的根深蒂固，被整个社会的教育、文化、科技、乃至经济基础所强化和固化。
它就像一座无形的、巨大的认知牢笼，将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思维牢牢锁死。
他们并非“愚蠢”，相反，其中不乏像李教授那样学识渊博、思维严谨的学者，像梅林落同学那样聪慧热情的年轻人。
但他们思考的起点、运用的概念、追求的目标，都已经被这个范式预先设定好了。
在这个牢笼里，“依赖”不是需要戒断的病症，而是“深度契合”。
“致幻”不是需要警惕的欺骗，而是“灵感源泉”。
“缩短寿命”不是悲剧，而是“绚烂燃烧”……所有在林意看来触目惊心的“异常”，都被一套复杂精巧的话语体系重新编码，转化成了“正常”甚至“优越”的组成部分。
最重要的是，就连现在的林意都认为——他们好像是对的。
这时候正面效果大于负面效果，也就是好处比坏处多。
可这又陷入了另一个问题，他这个认知到底正不正常？
少年的思维很混乱，第一次升起了一股无力感，和真正的恐慌。
这是效益和认知冲突。
林意经过学习和了解，已经知道了幻神星精神药物也就是所谓的毒品。
等这些精神药物对于精神提升和在精神方面的运用上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以说，这是一条捷径，绝对的捷径。
只要吃下那些东西，就可以享受世间的一切美好，得到意想不到的提升。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人生得到延长和精彩，毕竟人苦修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的刺激，还不如看一部电影和做一个梦来的多。
那种精神药物可以改变你的认知，增加无数的可能，但是代价就是——
你再也离不开它了，而且精神身体会被一点点的腐蚀，生命缩短……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精神类药物就相当于另类氧气。
吸了慢慢死，而且快乐加倍，不吸立马难受死。
这怎么选？没得选。
况且这种成瘾性还会遗传通过新生儿遗传，也就是说孩子一出生就对这种东西具有强烈的依赖性了，怎么救？
没得救！
这是在林意，的认知观念之中，毒品就是毒品，成瘾性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在这一方面，少年零容忍。
这也就导致了上面的问题……
林意能做的就是阻止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换一个角度想，他应该怎么在这个世界暂时安顿下来，不被继续同化。
先弄清楚一个问题，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保持“外界正常”认知的人，会面临什么？
首先是无处不在的格格不入。
你的每一个反应、每一个选择、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与周围环境产生微妙的不谐。
当所有人举杯共饮蓝色药液时，你的拒绝会像不和谐的音符。
当所有人沉醉于集体幻觉的狂欢时，你的冷静旁观会像冰冷的雨水。
当所有人将毒品的发明者奉若神明时，你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寒意，可能就会成为破绽。
林意走下车，夜风带着微凉。
他抬头望向那栋高耸公寓顶层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那灯光看起来很温馨，像一个普通的家。
林意整理了一下表情，让眼底的思虑重新被温和与些许疲惫掩盖，然后迈步向那栋大楼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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