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症何解？
茶水的热气氤氲升腾，扭曲了三人的面容，也模糊了这方天地的轮廓。
白骨道主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将手中那盏青玉茶杯随手搁下，修长惨白的手指在粗糙的石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柳山君，你这问题，问得可不怎么高明。”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症结既然摆在明面上，解法不也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
这世间万事，最怕的不是无解，而是解法太多，每一种都需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白骨道主提出的，是那条看似最温和，也最阴险的道路。
“依我看，最简单的法子，不是杀，也不是毁，而是维系。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氤氲的茶气中轻轻摇晃，仿佛在拨动无形的命运丝线。“由清神殿那帮自诩为天下安定的维护者牵头，联合世间所有登临绝顶的修士，订下一份万古不易的规矩，划定一条谁也无法逾越的界限。高境修士不得轻易出手干涉凡俗，生灵所求之道，不逾越天道容忍的底线。”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吹开热气，慢悠悠地补充道：“如此一来，天上的神灵安稳了，不必日夜担忧有生灵要掀了他们的桌子。地上的生灵亦能得享太平，求长生的继续求长生，争霸业的继续争霸业，只要别闹得太过火。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番话，听上去冠冕堂皇，像是一剂良药，能迅速抚平眼前的创口，让剑拔弩张的双方暂时都松一口气。
但这不过是将一场席卷天地的燎原大火，强行压制回火星的状态。
火种仍在，干柴也只会越堆越高。
所谓的“规矩”，由谁来定？由谁来执行？无非是那些早已站在山巅的生灵。
他们将成为新的天道代言人，手握权柄，裁决众生。这与头顶悬着一群喜怒无常的古神，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一批主子。
生灵那份与生俱来的，想要挣脱一切束缚，想要“不自由，毋宁死”的野心，会被这套规矩死死压住。
压抑得越久，积攒的怨气便越深。终有一日，当这股力量爆发，其惨烈程度，将远超今日之想象。
这是一种政客的妥协，是一种商人的算计。
它能换来千百年的虚假和平，却将一个更恐怖的未来，留给了后人。
对于白骨道主而言，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天魔以众生负面情绪为食，尤喜欲望、挣扎、不甘与仇恨。一个在严苛规矩下苟延残喘，人人心中都憋着一股邪火的修行盛世，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无上道场。神灵与生灵的对峙越是持久，他便越是强大。
辛帝端坐不动，玄色朱纹袍上的龙气自行流转，几乎凝为实质的华盖。
他的声音古井无波，却自带一股压塌天地的皇道威严。
“神灵高高在上，俯瞰万物生灵，终究是件碍眼之事。既然碍眼，那便让其不复存在。”
“杀光，便是最直接的法子。”
话语平淡，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该去修剪庭院里的花草。
可其中蕴含的，是足以令寰宇震颤的杀伐之气。
他是人，即便登临绝巅，俯瞰万世，这层根骨也从未变过。
神灵，挡了生灵的路。
那便踏碎神灵的骨，掀翻神灵的座。
这就是帝王之道，不容置喙，不容置疑。
这一条路，何其壮哉！一场终极反抗，一曲响彻万古的自由战歌。
一旦功成，天幕之上再无任何存在可以俯瞰众生，修行之路将真正通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然而，这条路的代价，谁能承受？
这不是一场凡俗间的战争，而是与整个天道秩序为敌。
与他们开战，意味着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战火。
通往自由的道路，需要用多少座大世界的崩塌来铺就？需要用多少亿万生灵的枯骨来奠基？当最后一位神灵陨落，胜利者站在那片尸山血海之上，环顾四周，或许只剩下死寂的废墟。
更何况，当屠龙者手握染满龙血的利刃，他真的不会凝视深渊，成为新的恶龙吗？当世间再无神灵制衡，那些站在最顶端的修士，他们会甘心与脚下的“蝼蚁”平起平坐？人性中的贪婪与欲望，不会因为敌人的消失而消失。
届时，或许只是诞生了一批新的，由生灵化作的“神”。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白骨道主闻言，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笑声里带着天魔特有的肆意。
“好一个杀光。不愧是万古辛帝，够霸道，我喜欢。只是……古神乃天道所化，杀死他们何其之难？四次登天之战，你们拉下人间的古神有多少？真正死去的古神又有几位呢？”
柳相为白骨道主续上一杯茶，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道主之法，不过是将脓疮捂住，假装看不见罢了。治标不治本，是拖延，终究不是长远之策。”
他对辛帝的法子没有评价，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白骨道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一脸的理所当然。
“长远？与我何干。”
他只求当下自在，身后洪水滔天，又与他何干？
辛帝收回目光，终于正视柳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仿佛有万载光阴流转，看透了世事变迁，王朝更迭。
“法子，无非三种。”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像是在做一个最客观的陈述。
“其一，如我方才所言，杀尽天上神。以万世血火，换一个生灵彻底自由的可能。”
“其二，反其道而行之。既然生灵欲望无穷，总想着登天，那便斩断其登天之路。镇压万古，设下天堑，让所有修士止步于某一境界之下，再无寸进之机。此法，便是道主所言维系的根基。”
柳相静静听着，并未言语。
辛帝顿了顿，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茶，却迟迟没有送至唇边。
他看着杯中倒映出的那片无垠天幕，以及天幕下自己的影子，声音也随之低沉了下去。
“或者……其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骨道主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辛帝则垂下眼帘，不再看那杯中天地。
打造一个……末法时代。
废去万千道法，斩断天地灵根，让世间所有灵气归于沉寂。修士们将失去赖以为生的根基，神通不存，长生无望，最终归于凡俗，与草木同朽。
自此，世间再无仙凡之别。
生灵顺应天地运转，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生老病死，轮回不休。他们会仰望星空，却再也无法飞升；他们会幻想鬼神，却再也无法亲见。
这是从根源上，彻底抹去了“症结”本身。没有了修行的可能，自然就没有了登天的欲望。天道将迎来它最想要的永恒平衡。
对于挣扎在红尘俗世里的亿万凡人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再也不必担心被仙人斗法波及，沦为城下之骨；再也不必面对高高在上的修仙者时，感受到那种源于生命层次的卑微与无力。
这是一个伟大的牺牲。以一小撮生灵的飞升之梦，换取绝大多数生灵的现世安稳。
辛帝为何不愿说出口？因为他自己，便是从凡人一步步登临绝巅的活生生的例子。选择这条路，等于亲手否定了自己的一生，否定了人族万万年来所有英雄先贤的奋斗与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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