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结束那日，李清芳带十七去贡院等魏储依。贡院外人头攒动，李清芳怕挤到十七，只带她远远站着。暮色渐深，贡院里出来的士子越来越少，外面等候的人也渐散得差不多了。
十七一路小跑到门旁，踮起脚尖向里张望。李清芳跟上前，安抚道：“莫急，里头还有人未出。”
等这么久，参考的士子很少有自己走出来的。每每有人被抬出，十七就更急一分，不断趴在门口张望，几次都要冲进去。
李清芳拽住她衣领，解释说：“这几日试考简直是被扒层皮，这些人算好的了，听说才第一日时就有人熬不住退出来了，数载寒窗，也是可惜了。”
听他这样说，十七更焦急，又有人被抬出，赶忙跑上前确认。
李清芳怪自己多嘴，绞尽脑汁安抚她，“你哥哥定无碍，且等着罢。”
出来的人更少了，十七急得团团转，惹得李清芳也跟着急，不时询问前方守卫。
李清芳身量高，也学十七踮脚看，忽然眼睛一亮，高声叫住十七，“就说你哥哥没事，快看他出来了。”
十七人小，无论如何看不到。李清芳撑臂举她过头顶，果然叫她见着了。
她忙跳下李清芳肩头，待人一出贡院，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前，到了跟前没收住腿脚，直将魏储依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十七忙抱住他腿，仰头唤他，“兄。”
魏储依摸摸她头，想俯身抱她，怎奈气力不够抱不动，只能拍拍她头，“哥哥回来了。十七这几日可好？”
李清芳搀住魏储依，闻言笑道：“有我在，岂能亏待她，你这几日着实辛苦，快些回去歇着罢。”
魏储依一眼看见十七耳畔的伤痕，低下身细看，险些要摔倒，连连问道：“怎么弄的，疼不疼？”
李清芳才要说话，被小小人看视一眼，遂撇过头去一阵咳。小小人摇摇头，模样甚是乖巧，“不疼，不小心划到，已经都长好了。”
魏储依见那条痕已开始脱痂，便叮嘱说：“以后万事缓急得当，切不可再伤到。”
夜半，魏储依头起烧热，迷迷糊糊听到哭声，他挣扎睁开眼睛，就见屋里灯火通明，十七正蹲地上洗巾帕，一边洗一边擦眼泪。他喉头动了动，拍拍被角叫住她，“睡一会就好了，别哭，地上冷，快过来。”
十七抹把脸，迅速起身跑上前，很快换下他额上的帕，再跑去桌边端来一盏温水。
魏储依就她手喝一口，嗓子刀割一样，艰难咽下去，还是忍不住说话，“哥哥没事，别怕。”看她小脸冻得通红，忙拉开被角唤她，“夜深了快过来睡觉，别怕，就是染了风寒，明天就好了。”
十七这才吹熄灯火，脱掉厚衣迅速钻进被里。他费力地抬手给她擦泪，低声劝哄一回，头一歪就又陷入昏睡。
他身上热得厉害，却极怕冷。十七窝他怀里一动不动，生怕不小心掀开被角冻到他。
后半夜魏储依开始出汗，口中溢出难受的哼声，十七找干净巾帕给他擦汗，再去温水喂给他喝，至天明他烧热稍退，意识仍模模糊糊，感觉脸上湿乎乎一片，费力睁开眼，正对上一张通红的小脸。
今岁飞雪早来，开始只有零星雪粒飘落，后来地上慢慢铺成白色。
雪光与晨曦透过窗缝一并照进，屋内物什清晰可辨。
魏储依头痛欲裂，积攒些气力伸手焐住十七冰冷的小脸，嗓子似被石砾划过，辣辣地疼，“十七乖，不哭了，哥哥都好了…”
十七小脸贴在他掌心上，那里滚烫滚烫，碰到她的脸时，明显颤了颤。那只手也软绵绵的，一个不支垂下去，被她一把拉住，继而两只小手紧紧攥住，急急说：“兄，我就去找郎中，你先忍一忍。”
魏储依脑里一片混沌，身子也虚弱至极，闭上眼道：“外头冷，郎中住得又远，别出去了，就陪在哥哥身边…”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渐渐说甚么已听不真切。
十七忙把他手放回被里，给他仔细掖好被角，跳下榻便往外跑，“我记得路，兄等我。”
魏储依喉咙肿胀发不出声音，欲挣扎起来，怎奈浑身无力，最后也只是眼皮动了动。
十七所谓记得路，是去过的折冲府后门，上回那老者说营里有良医，既是良医自然能医治好兄长。折冲府离得不远，不料门口正遇萧恒，小胖子见着她后退一大步，进了门内才敢大声问：“你，你来做甚么？”
十七跑了一路却脸不红气不喘，到跟前颇有礼地回道：“我想找这里的郎中，劳烦你帮我带路。”
萧恒愣了愣，来回打量她，半晌小步挪出门，“这里只有神医许郎中，他很少给外人看诊。”
十七点点头，“那我想见这里的老大人，劳烦你帮我带路。”
萧恒记起上回祖父对她态度，不敢再招惹她，犹豫说：“祖父外出未回，我还是带你去找许郎中罢，只是那老头脾气甚怪，能不能和他说上话，得看他心情如何。”
出乎萧恒意料，许郎中居然识得十七，并愿意随她前往。
萧恒啧啧称奇，记起数月前见过一个叫花拉走许郎中，口中嘟囔甚么求其医治妹妹，上回和她打架得知那妹妹便是这小姑娘。许郎中给她看过诊，想必那时二人结下缘分，经肯要这古怪的老头百忙之中走一遭。
十七拉着许郎中很快赶回。一如上回，许郎中抱怨一路，“老头子怕与你兄妹有仇，上次被大的拉着跑，跑的骨头差点散架，这次小的催得紧，稍慢一步便放声大哭，街坊邻居还以为我这老头子诱骗小娃娃…唉…”
魏储依动了动，小小姑娘忙跑来看他，“兄，许郎中来了。”
许郎中看清“大的”也唬一跳，忙上前搭脉诊看，末了一阵唏嘘，“分明是个少年人，身子骨却这样弱。你这病症只怕积来已久，若放任不管恐生恶变，须当仔细保养，不得胡乱耗费心神。”
十七听不甚懂，只知很严重的样子，一劲问许郎中如何医治。
许郎中道：“也并非不可医，只是需他自己多加注意，我先开几副药，待吃完了再去找我。”
十七送走许郎中，很快就跑回来，抓起药包去煎药，出门前不忘叮嘱病患歇息，“兄，你先睡，我去给你煮药，吃了药就好了。”
她声音很轻，传到他耳里却很清晰。
魏储依用完药便睡了过去，十七躺他旁边看着他，从额头看到嘴巴，再从嘴巴看到额头，渐渐困意来袭，慢慢闭上眼睛，快要睡着时，感觉到一只手臂伸过来，把她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迷迷糊糊紧紧抱住温暖源头，嘴里轻轻咕哝一声甚么。
睡梦中，魏储依听见她不断呼唤“兄”。
昨夜睡得晚，今晨又忙来忙去，十七年纪小，这一觉直睡到晌午。醒来时魏储依不在榻上，她爬起来揉揉眼睛，猛然记起要去煮药，瞌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匆匆下榻穿鞋，才要跑出去，这时屋门一开，魏储依从外进来，手上端着食盒，见着她问：“睡醒了？”
十七跑上前仰头看他，“兄，你好些了么？”
魏储依放下手中物什，抱起她放在榻上，俯下身给她穿上鞋，“都好了。地上凉，怎么不穿鞋子？”
十七搂住他脖颈，脸贴他脸上蹭了蹭，“不冷。”
魏储依放她到地上，佯作严肃，“我就在灶厨，叫一声就听得到，地上这样凉，冻到了该怎么办？”
十七讨好般抱住他腿，他不忍苛责，只道：“我家十七不听兄长话，可怎么办才好？”
十七忙站好，乖巧笑笑，“兄，十七记住了。”
魏储依看她模样，笑着点点头。
有风透过窗缝，他不停地咳，十七给他倒水，他一连喝下几口。
九月十八，乡试出榜，魏储依高中和州解元。
解元郎年十六，这样小的年纪中第，全和州府前所未有，一时间全城轰动，东山书院也门庭若市，诸人只愿一睹解元郎风采。
东山书院名头大盛，魏储依并一众师长风光无两，自然山长陆轩声望更水涨船高，甚至被府君看中，举荐其到京城掌皇家书院。
这样天大的好事，魏储依未觉如何，十七却很欢喜。小舍常有同窗走动，逢人赞她兄长，她也不谦辞，只笑得弯起眼角，甚至难得附和一句，“兄，盖世英才。”
同窗逗问十七，“你可知盖世英才为何意？”
十七点下头，语气颇自豪，“自然是最厉害的人。”
同窗哈哈大笑，向魏储依道：“郎君是谦谦君子，平素最是谨慎，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令妹倒是个实诚的，这直率的性子却不像你，也不知是效尊亲哪一方，瞧着就让人喜欢。”
魏储依拉住十七，笑了笑说：“吾妹尚未开蒙，不懂之乎者也世故人情，眼里只知其兄，叫诸位笑话。”
人走后十七一劲呵呵笑，魏储依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十七说：“我没胡说，兄就是英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魏储依哦一声，忍笑说：“你说是甚么就是甚么。”
高中解元自然风光，却也再无闲时。有人赠宅邸良田，更有人送来金银财宝，魏储依一概谢绝，仍居书院小舍，一身简朴，一如从前。怎奈小舍也不安宁，每日不是这个官宦拜访，就是那个先生宴请，推脱不得，只能奉陪到底。
陆轩最和气不过，常带魏储依同去宴饮，早出晚归，甚至一连数日不回。魏储依央求福婶陪伴十七，福婶便带孙儿肖燕同十七一处玩耍。
肖燕与十七一般大，明明是个小丈夫，却整日只知道哭。十七不愿同他一块，自己跑去巷子里玩，福婶得魏储依千叮万嘱，不敢离开一刻，追在后头寻找，发现她只是趴折冲府小门往里看，并不乱跑，也不吵着要东要西，便放心回去做活，晚些时候再来接她。
福婶实在不知那些人舞枪弄剑有甚么好看，见一眼都被唬得不轻，小小姑娘竟痴迷那些，不过见她甚是乖巧，便也由着她去，自己咂咂舌立即离得远远的。
魏储依终于归还。福婶说起十七这几日状况，“别看十七是个小姑娘，胆子可大，竟不怕刀刀剑剑的。”
天色渐暗，十七一路跑回家，远远见小舍点了灯，忙推开门进去，果见魏储依正站在门口，衣衫俨然，好似要出去的模样。
十七已十几日没见到他，此刻终于见着，立即抱住他腿，欢喜道：“兄，你甚么时候回来的？”
魏储依抱起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一切安好，隐隐吁了口气，“刚刚回来，正要出去找你…外头这样冷，跑去哪里玩了？”
十七抱住他脖颈左看右看，见他与出门前没有甚么变化，才小声回道：“就在外面的小巷里，穿着兄做的厚袄，不冷。”
数日不见，魏储依发觉十七重了些，放下她在自己身前比了比，竟然也高了点，心中顿觉大慰，“我家十七长个子了，哥哥给你做一身大些的衣裳。”
他将带回的包裹打开，里面有几匹颜色鲜亮的布料，还有几包枣糕糖饴。
十七拿了松子糖，自己吃一颗递喂他一颗，任他拿匹藕粉布料在她身前比对。
魏储依兴冲冲道：“待过几个月便暖和了，哥哥给十七做一身漂亮的春衣。”
十七欢喜地点头，“兄自己也做一身。”
魏储依含着糖饴笑，“好，都听十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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