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托亲戚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那人家上下只有一主三仆，男人是个郎中，整日东奔西走给人看诊，因一只腿脚伤着过，走路稍跛。他怕自己拖累人家姑娘，便而立的年纪也还没有成家。这回媒人说破了嘴皮子，又有梁大亲自上门，好说歹说这亲事算成了。
夫家家境殷实，人口简单，上无公婆立规矩，下无弟妹要看顾。家主憨厚老实，对她一见倾心，有甚么好的一定全捧给她，只她心里再装不下旁人，婚后与丈夫相敬如宾，并无情意。
魏储依遭难时，她正被关在房中给自己绣嫁衣。成婚后她才知魏储依被徒刑苍狼山，她惊惧悲痛难忍，几乎没了半条命。幸而夫君未弃她不顾，寸步不离照看她，她的心慢慢暖化，终于接受了这个丈夫。
然而上天最爱戏弄世人，她的丈夫染上恶疾，短短几日便去了。他一生救死扶伤无数，最后却无法为自己医治。
梁秀娴也再未回过梁家，她携丈夫遗愿来到都城，在城中一角开间药铺，一晃就是几年。
她素日两耳闭塞，明明同在一城，竟不知魏储依已被赦免，且高中状元。而十七也在这里，忽然见到，往事漫上心间，怎能不叫人感伤。
除却伤怀还有羞愧。当年魏储依遭难，她大病痊愈，本有心照看十七，然而有梁大从中阻挠。后来她念着丈夫心意，居然就掩上耳朵，安安分分跟丈夫过起日子，从此再未理会前尘故人。
如今故人就在眼前，竟不知当以何种心绪面对。
十七看她的目光与从前一样，这让她更难自已。她抬手摸摸十七脸颊，欣慰地笑了笑，“十七长大了，长得比我还要高…真好。”
十七也弯了唇角，“秀娴姊姊还和原来一样，一眼便认出了。”
梁秀娴笑着摇头，“额角都有了白发，哪里还能与从前比…”她抿抿唇角，垂下眼睫，“你哥哥…可还好么？”
时隔七余载，梁秀娴见到了魏储依。
月前收到家书，梁母因思念她，正卧病在榻，她的药铺也开不下去，这两日已移交官府出兑，就等有人接手，她便归乡去了。
十七随她到她的小舍，小舍没有人气，比外头还冷，也不知她如何将就住下的。
她倒是未觉如何，无非夜里多燃炭火，加几床被子，忍一忍寒夜便过了。
十七邀她到家中小住，起先她一力推辞，最后拗不过她的好意，跟随她去了魏宅，便也见到了魏储依。
漫天飞雪之时，他立在门前，身上落了雪，显然已等候多时。
福婶先进的院子，手臂挽着大包小包，他上前接下，眼睛望向门口，“怎回来的这样晚…”见到十七，神色稍缓，正要说话，便见到了其身后之人。
年少曾互许心意的两个人，一别多年，眼下隔了落雪相对，心中只有感叹流光易逝物是人非。
似乎都在回忆过往，一时竟无人说话。
十七立在中间，看看这头，再看看那方，不知怎的，心头似被投了石砾，一池平静的心田，被扰起几点印痕，刺刺地，一阵阵泛着疼。
魏储依率先回神，搁下手中物什，拱手礼了礼，“秀娴妹妹一向安好？”
他仍唤她“秀娴妹妹”，明明是个亲切的称呼，却因那一礼而显得那样疏远。
梁秀娴也福了福身，含笑点头，“小依哥哥。”
十七望着眼前场景，眼眶莫名酸楚。遥记当年二人相处之景，若未发生后来那些事，如今会否是另一番模样。
她默默幻想，她的哥哥没有遭受任何苦难，一路平安长大，到了年纪与梁秀娴成亲生子，从此她有爱护她的哥哥嫂嫂…当有多好…
她心绪难平，他一眼就看出不妥。他将物什归拢到门内，望着雪中二人说：“快进屋暖暖。”自己落后半步，悄悄拍拍十七肩膀，见她望来，对她点头笑笑。
十七似乎见着了太阳，心间阴霾一扫而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立足现实，那些感怀俱已作不得真了。
自己的哥哥正好好地活着，再没有比之更好的事。
梁秀娴与十七同住。
本该入睡的时辰，二人却都睁着眼没有睡意。
梁秀娴望向黑漆漆的承尘，开口说道：“十七，有一事这些年了一直闷在姊姊心里，姊姊如何也忘不掉…”
十七侧头看她模糊的轮廓，“何事？”
梁秀娴默了半日，重重一叹，“当年你祖母故去，你哥哥不想让你知晓，把你暂托付于我，我不但没能好好照料你，还让你去到折冲府那样地方。”
十七转回头，闭上眼睛，“折冲府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姊姊无关。”
梁秀娴苦涩地提提唇角，“怎能无关呢…梁优才几岁大，甚么都不懂，爹爹与他说甚么，他记了去，便要对你无礼。其实只要有人好生告诉他甚么是对甚么是错，或者有人在其间插手做点甚么，便也不会发生爹爹赶你去折冲府的事。”
十七恍惚记得当年寄居梁家的情景。
梁大不喜她，挑唆幼子欺负她。她记得有一回正坐阶上给兄长写信，忽然头上重重一痛，低下头，一颗石子滚到脚边。她四处张望，便见梁优躲在墙角，向她呲呲牙，还要举手投石子。她揉揉痛处，想了想没有理会，收起书信，躲进了屋里。不想此举让他更加嚣张，他也不再躲藏，开始正大光明地欺负她。
有时梁秀娴见了，狠心教训这个幼小的弟弟，然而他一哭，便会引来梁大夫妇的不满。梁秀娴的斥责就变成了劝哄。
十七不想让秀娴姊姊难过，一力躲着梁优，未想梁优变本加厉，竟引来几个玩伴一同对付她。
那段时日甚是难熬，她已不再同梁家一同用饭，也甚少出现在众人眼前，却还是躲不过梁优的恶行。
有一回她和梁秀娴一起洗衣服，她的小衣服就搭在梁秀娴的大衣服旁边，才一会功夫没去院子，她的衣服都落到了地上，上头到处是划痕与污渍，这是魏储依亲手给她做的衣服，她素日最是爱惜，生怕弄脏了皱了，见到这样景象她彻底恼火，找到梁优，向他抡起了拳头…
那日过后，她便去了折冲府。梁秀娴找到她，她只说是萧恒一力邀请她做玩伴…
幼年往事，早便过去了。她笑了笑，“当年都是孩童，不懂事也是自然，姊姊不必挂在心上。”
梁秀娴摇摇头，“非也，梁优那个样子不光是爹爹错教，其实还有我的功劳。他无礼时，我不光不曾制止，甚至有种幸灾乐祸的错觉。换句话说，见到你被我的家人欺负，我根本就没想帮你…”
十七睁开眼睛，黑暗中能听到身旁隐忍的啜泣。她默了默，低低说：“当年姊姊能收留我照顾我，我已然庆幸，我本就是外来者，不当出现在梁家的。”
梁秀娴任泪水滑落，“十七，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脏。你把我当成姊姊，当成与你哥哥一样重要的人，那样亲我近我，我却因小依哥哥一心护你而吃味，对小依哥哥不肯放弃你与我成婚而难过。可你二人是兄妹呀，小依哥哥怎能不护你爱你，他怎能听信爹爹无礼的要求而丢弃你…当年你只是一个稚童，我却扭曲了本性对你心怀怨念，放任梁优欺你而不顾，对爹爹吞并小依哥哥留你的银钱视而不见，甚至最后由着他们赶你出门…十七，我这样的人，怎配做你的姊姊…这些年我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有人一直在耳边细数我的罪行，我想找到你接到身旁来照看，借此来赎我罪过，却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而不得，竟不知原来你一直就在眼前…”
屋内陷入安静。十七坐起身，望向光亮的窗，半晌说道：“我仍记得姊姊陪我玩耍的时候，姊姊给我做的衣裳我也一直留着。”
梁秀娴再忍不住，抓住十七手，双肩耸动，低低抽泣。十七轻轻拍拍她手臂，任她发泄憋闷数年的情绪。
梁秀娴不知何时睡着，十七给她盖上被子，自己披衣来到屋外。
大雪不知何时止了，天地都是白色，就连树上的鸦，也披了白衣，被她踏雪的声响惊到，扑拉拉飞向远方。
魏储依的卧房未燃灯，此时应早入睡乡，她挪步他窗前呆站了站，悄悄转去后院。
几匹马安静地卧在厩中，远远可闻鼻息声。她独自绕行一周，被雪堆挡了路，便又回到房前。
夜深人静，唯有天际一弯月与她对视。
原来并不觉如何，今日但觉被一事困扰，便是她当年究竟如何从那样小的孩童，一点点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的…明明当年与兄长分离，每时每刻都那样难捱，蓦然回首，好的坏的，竟一下都变做了从前。
她居然也可笑与人说：“无甚大碍，都过去了。”
然而当真无碍么？当年小小的自己当真无碍么…
可旁人也并无责任照料她啊…
冷风钻入领口，她忍不住打个寒颤，发觉在外站了许久，早已浑身冻透，腿脚都已不听使唤。她慢慢回挪，未及房门，忽听另一旁门响。她闻声而望，唤了一声“哥哥”，许是冻得狠了，声音里少见地多了丝屈闷。
喜欢在水何方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在水何方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