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犹豫片刻，“若那小贼当真如传言武勇，就是去了都城也未必能成事，那时到了那小贼高官兄长的地盘，我等恐怕性命难保。”
刀疤男子笑他胆怯，“所谓富贵险中求，那些真金白银不知够你我全家活几辈子了，事情又岂能容易…这几日我打听到那高官家中有十数看家护院，恐怕不能轻易得手，就是得手也不定能否顺利逃脱。你曾救过我，这回你活命，我想法子助你先走，你回来好生过日子，得空常去我家看看，若我家人问起，就说我在都城谋了差事，过几年安稳了再回来接他们。”
一阵沉默，络腮胡点了下头，“尽管放心，我会替你照顾你家人。”又说：“也不定就出不来。那殿中侍御史本想我等趁那小贼在西陵城时杀了她，既然要走一趟都城，不如就想法子杀了她兄长，听闻那高官是个病秧子，平素又不喜侍卫随行，想要得手倒也不难。到时那殿中侍御史只怕会更加高兴，他高兴了我等得的赏银便也更多。”
两人碰杯饮酒，悄悄密谋下一步…
刀疤男子察觉有人看向这边，立即止住话头，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容当后议。”
两人匆匆结算银钱，出了食肆似乎又说了句甚么，各自分头去了。
十七在二人分别处站了会，迈步走向一方。
络腮胡很快转进一家小院，阖门前四下看了看，外头除苍茫的风雪，一个人影也无。他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拍去雪花进屋去了，一会又走出，手里端着木盆，里头装了方才那身衣衫，又向四周看了眼，快步走向屋后。
屋后有口石井，络腮胡打水要洗衣裳，忽然手上一顿，转身喝道：“甚么人！”
十七从暗影转出。络腮胡一眼认出她是食肆中那人，冷冷一笑，“果然是你！”
十七持剑而立，“方才你二人所说 ‘要杀京师高官’是何意？”
络腮胡不知哪里摸出一把尖刀，一步步上前，恶狠狠道：“小童子耳力不错，只是听了不该听的话是要被割耳朵的。”
十七立那未动，仍旧问他，“ 殿中侍御史是谁？”
络腮胡狞笑不止，“我先送你去黄泉，然后再告诉你是谁。”忽然冲将上来，刀尖直奔十七胸口。
十七闪身躲过，低声喝问：“谁人要追杀魏姓娘子？”
络腮胡扑了空，知此人有武艺傍身，决定速战速决，当即又狠狠划出一刀，“话多者命短。”
十七再次躲过刀锋，见问不出甚么，不再浪费时机，以剑鞘打落其刀，一脚将之踢跪在地。
络腮胡没想到如此瘦弱的人居然一身神力，且这人只是脚下用力，他不但被压制起不得身，甚至还听到了自己腿骨断折的声响。
一声惨叫才出一个音就止了下来。
十七拾起络腮胡掉落的尖刀，横在他喉上，冷声喝问：“究竟是谁要杀京师高官？”
络腮胡感觉到刀锋划破自己肌肤，血滴流进衣襟里，他哆嗦半日，终于说出实情，“其实我二人也不甚清楚。我俩是从良的山匪，数日前，有人通过旧识找到我二人，说若能杀掉跟随西城公主的魏十七，就赠我二人黄金百两。那魏十七似乎是个女子，还是京师魏司空的妹妹。主家说只要杀了魏十七，再将之尸首带回都城，他便能借之扳倒魏司空。倘若有人直接杀了魏司空，便赏银千两。我俩下山后一直没找到营生，又各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考虑再三才决定干完这一票再彻底从良，所以慎之又慎，确认此事不假，便应承下来。主家是殿中侍御史，究竟是九人中的哪一个却不得而知，大约那人曾与西陵山匪打过交道，知道我二人做山匪时的本事，这才找上我二人。至于为何在这样远的地方买凶杀魏司空，大概只是为掩人耳目。”
倘若朝廷命官被害，而凶手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西陵城人，且凶手与被害者不曾有识，似乎确有掩人耳目的效果。
十七思索片时，与他确认，“你所说的魏司空可是任工部尚书职？”
络腮胡连连点头，“是，名为魏储依。”
十七又问与他同在食肆的同伙，络腮胡狡黠一笑，“你有本事能寻到我，自然有本事寻到他！”
十七脸上乌云密布，再逼问不出甚么，将络腮胡一把拽到井旁。络腮胡还未及挣扎，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井中，甚至连一声呼声都没发出。
雪花密密麻麻飘落，苍茫茫的雪色映亮一片天地。
十七望着雪里搏斗过的痕迹呆愣良久，忽然捂住胸口蹲在地上。方才杀人不觉如何，此时心跳愈来愈快，两手渐渐开始麻木，一直颤抖不停，双脚如踩在棉上，软绵绵地无了力道。
大雪纷扬，一点点掩盖地上的痕迹。十七瞥眼井杆，又迅速偏过头。她跳出小院，向刀疤男子离开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暗，越近城门人家越稀疏，加之街巷分布规矩，一眼就可望见尽头。她小心查探每家每户动静，终于在一户人家找到刀疤男子的踪影。
那是一户六口之家，有一对花甲老人，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一对三五岁大的小儿。看得出刀疤男子是家里顶梁柱，这样晚的天，他一会爬到房顶，借雪光修缮瓦片孔洞，一会到院里劈柴，一劈劈到足够一两月之用。做完这些又和妻子一同哄睡两小儿，待家人都歇下，他却并不上榻歇息，反而拿了弓箭短刃，趁城门守卫不备，偷偷溜了出去。
十七一路紧随其后，然而跟到一处密林，前方却不见了刀疤男子踪影。她止住脚步猛然回身，只见刀疤男子竟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身后，远远向她喝问：“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
雪光之下尚可辨物。十七看向手拉弯弓正对自己之人，直截了当问道：“你要杀魏司空？”
刀疤男子一愣，认出十七是食肆中人，不多废话，双臂使力，利箭直奔十七面门。十七利落挥剑，箭羽一分为二，她从其间穿过，下一瞬来到刀疤男子面前。刀疤男子挥刀相迎，二人很快战在一处。
刀疤男子逐渐落入下风，他屡战屡退，退至河边就要跳河奔逃。十七不给其逃跑的机会，一剑刺穿了他胸膛。刀疤男子再不能反抗，只问一句“你到底是谁”后，“噗通”一声栽入河里。
十七被鲜血迷住双目，对其尸首又刺一剑，一脚踢开，眼睁睁看其顺流而下，慢慢被白雪覆盖，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她蹲下身就冰冷的河水洗手，越洗越觉血腥刺鼻，于是脱掉外面一层血衣，将之掷入水中，又觉不妥，很快拾回，几下碎成布片，再次散落河里，由之与雪花一道融入水流。她静静望着河水，忽然喉头一动，伏在石上呕吐不止。
是夜四更十七才回西城暂居的离宫。
第二日依然是个大雪日，西城睡到晌午方醒，醒来不见侍女，只见十七立在一旁，不由问道：“昨日去了甚么地方？”
十七面色不佳，几次欲言又止。西城笑道：“这是怎么了，你我之间不必遮掩，有甚么事尽管开口。”
十七跪在地上，低声说：“公主，我昨夜杀了人。”
西城一愣，忙起身闩上房门，将人扶起，也压低声音，“可安好么？到底发生了甚么？”
十七诉说一遍经过，提及刀疤男子就想到河边鲜血淋漓之景，她强压下呕意，急促吸口气，“应是当年我与人打架所犯之事，公主替我料理过一回，如今再次事发，想必会给公主带来麻烦。”
西城沉吟片刻，“无妨，我既要和亲，皇帝就不会允许我有何过失，倒是舒儿你，”她起身取来随身所带木匣，拿出一页文书递给她，“这是顾昀户籍，我怕你随行队伍叫人看出破绽，出发前特地叫人办妥带了来，这便交给你。”
十七捏着那页纸，手指轻颤。
西城想了想，“当年我使法子将替那小子出头的官宦都下了大狱，未想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如今事情牵扯到朝堂，想必那位殿中侍御史不会善罢甘休。”
十七连忙问：“如何才能不牵连到兄长？”
西城忖度半日，“魏司空一向廉政爱民，从不结党派，皇帝看来他是纯臣，旁人眼里未必就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兴许贼人在魏司空身上找不到缺口，便借助当年的事情想在你身上做做文章…无论如何，你万事当心，若有人查到这里，我也会护你周全。至于魏司空，毕竟天子重臣，别人想动他也得点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十七默了下来，低首看那页纸，眉宇渐渐生出一丝决绝。半晌，她开口道：“公主，我想回家去。兄长因我置身危险，我放心不下…”
她垂下眼睫，低道：“只还有一事要请公主助我…”
西城听她说完，不住摇头叹息，“你何苦这样对待自己…”
当夜十七快马加鞭往都城去了。西城倚靠暖壁望窗外的厚雪发呆，小丫鬟入内见她大半日了动也不动，便劝说她到榻上歇息。西城摆摆手，一味望着外头。小丫鬟顺她视线望去，见到白雪中露出了一截枯藤，其上似乎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花，小花凌雪独放，那样脆弱又是那样的美。
她用力揉揉眼，当真在万物枯败的季节见到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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